卜键浸淫古典文学多年,是古代戏曲和小说研究的专家,尤其精擅《红楼梦》《金瓶梅》。举手投足颇具旧式才子的古风,字里行间常见学者为文的雅骨。
卜键散文的语言风格以韵律之美最为显著。文白夹杂,读来错落有致、琅琅上口。虽然整体的抒情风格含蓄而舒缓,但节奏的起伏赋予从容以动感,动静形成张力,很有些树欲静而风不止的美学效果。
卜键的文章有一种能力,将人与人之间的微妙之处表达得意味深长而又通脱开朗。写恃才傲物、命运多舛的老友:“他的确退了,且在退休时仍未解决正高职称问题。我为之长叹,在当今社会,教授、编审早不是‘罕物儿’了,晚进如我辈早已忝在其列,而刘辉居然屈陷‘副册’。我深知这对一生争强好胜的他会有怎样的刺伤,即使会面,也绝口不提此类话题,如此一来二去,倒有些生分了。”朋友是一辈子的事,在漫长的交往中,各人的升降沉浮势必带来相对位置的变化,原本已经习惯的秩序一旦被打破,失衡与相应的尴尬便随之而来。个中微妙人人心知肚明,却是不能说、没法说的。这段文字却像聊家常一样兜了个底,虽有不忍,却无梗涩。能言且善言难言之隐,没有几分豁朗的襟抱是做不到的。
卜键为人刚劲干练,笑语朗朗,文字却颇为阴柔,多见泪水、羞涩、叹息等等女性化的元素。为弥留之际的老友揉背,会“泪水涌出”;少年流离时,面对姑娘硬塞过来的熟苞米,会“羞于也怯于看她的眼睛”;海外重逢,见弟弟扎着围裙煎牛排的熟练身影,会“心里隐隐作痛”。这种体察人情时的敏感和纤细同样适用于对物情的把握,以六经注我的方式将客观景物作为感情的代言者,也是女性化的抒情方式。写贫瘠年代的月亮,饿肚子的时候,它是“那样靠近又那样迢远,既不回应我的求肯,也不在意我的埋怨,只是把清光洒满夜宇,如水复如瀑,凉凉的,冷冷的。”接过姑娘塞过来的熟苞米时,“月儿又觉得高了许多,似乎更圆更亮,也不那么冷冽”。
男人的阴柔和女人的阳刚一样,构成人性拗折的美。这份阴柔之美的成因,归结为古典文学尤其是《红楼梦》的浸染之说,或是性本善良的人心之说,似乎都讲得通,又似乎都说不透。或许,根本就无所谓成因——真正的艺术灵魂都是雌雄同体的,兼备女性的阴柔和男性的力量。也就是说,既要有女性的感受力,又要有根据整体印象进行再创造的男性的能力。否则要么缺乏对细节的激情,要么无法达成体系性的升华。卜键之文,正是以或哲学思考、或人生感慨、或学理探究,赋予辗转以通达,赋予阴柔以刚度。
卜键是上世纪50年代生人,这个年代的人大都经历过上山下乡的知青生活,遭受过许多磨难,也错过了许多美好的东西。但是,贫瘠岁月中战天斗地的激情也赋予他们一生不灭的追求理想的热情和无所畏惧的英雄气质,这固然与今天散文时代的生存环境时有格格不入,但却构成了这个社会的底色和良心。我一直对这一代人抱有浓厚的兴趣,因为动荡总比安静能够挤压出更多的人性,也会在人性中留下更多的脉络。他们无疑具有标本的意义,最全面也最深刻地展示动荡年代的风貌图景以及后续岁月的生命历程。
作为这个群体中的一分子,卜键却是温和的。他的文字也经常提及过去的苦难,包括流离、饥饿、贫穷,却绝少慷慨激昂、声泪俱下。只是冷静的叙述,却自有重量。其中有宽容:“很久很久以后,我偶然还会忆起那场刻骨铭心的饿,还会寻思大伯为何不让我吃那些倭瓜和饼子。那是一个很多人吃不饱肚子的年月,那年月最好的待客方式是拿出一些吃的,可你若真的吃了,主人就会有可能付出饿肚子的代价。当终于想明白后,我理解了大伯的仁厚与善良,也彻底化释了对他的误会。”有乐观:“记得曾用一元钱买了一支竹笛,临晚向月与小弟轮流吹起,吹的是《东方红》之类革命歌曲,算是一种乐趣。又有哪个时代能完全摒弃欢乐呢?”还有苦难者将苦难作为财富的骄傲……
这样的文字会让你相信,他一直就是这样平静地接受着,在不慌不忙中保持刚强。这种冷静应该与作者的职位与身份有关,但决不仅仅是身份决定论这么简单。深层原因是,这个群体中的优秀分子早已成为当今社会的中流砥柱,他们的思维和行为方式代表着社会的评价体系。理性、平衡、秩序是他们呈现给社会的整体面貌,并最终成为主流意识。转化为文字,就是这种不动声色的冷静和渗透纸背的力量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