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作家J.贝恩勒夫最有名的小说叫《恍惚》,讲老年人的生活与失忆的事。出版该作时他47岁,在刚刚结束的第18届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上,贝先生74岁,我和他有个对谈。我很好奇,以他现在的年龄和心境,重写《恍惚》是否会有所改进。在我看来,写作亦应当其时,少年说少,老人说老,理当更真实恰切。美国的菲利普·罗斯算少有的天赋卓异的大作家,笔力强悍,他写老人的《遗产》和《凡人》所以读之沦肌浃髓,亦因有足够的老来经验。加拿大女作家艾丽丝·门罗有部与《恍惚》主旨相似的中篇小说《熊从山那边来》,堪称经典,对老年人的生活和境遇之洞察让人心惊,也是年迈之作,发表此作时门罗已年近古稀。但是贝先生手一挥,不会比那时候更好。老人家不仅不悔少作,看那架势,他基本上要很不客气地认定,《恍惚》堪称完美。他对它如此看重,几乎舍不得在对谈中把时间浪费在别的话题上。他要盯住了《恍惚》说。对谈一开始,我就看出了苗头。
依咱们心照不宣的规矩,此类对谈通常不在深入地探讨作品,就一个小时,翻译还要插上一腿,贩过来卖过去,正经的话其实说不了几句,所以想办法把场面弄热闹,把人推出去才是正事。荷兰是本届书博会的主宾国,他又是主宾国作家中吨位最高的巨无霸,那更得挑刺激的说,怎么抓人怎么来。所以上来我先说起他的另一部小说,《钢琴男人》。2008年阿姆斯特丹图书周上,这本书行销近百万。在14亿人口的中国,100万的销量也是个天文数字,何况西欧的小国荷兰,所有人都识文断字,也不过1700万。这个销量的确很刺激,我看见观众席上好几个人张大了嘴。当然,提及此书不单为一个噱头,我也想让老贝讲一讲阿姆斯特丹的图书周,同为书展,他们的图书周的确有些举措可资我们借鉴。比如《钢琴男人》,就是阿姆斯特丹图书周的半命题作文。他们每届图书周都要请一位荷兰著名的作家写一部小说,篇幅相当于我们的中篇,印出来90页左右;随便写,只要能跟图书周扯上点关系就行。在书香弥漫的那一周里,购书达到一定款额,附赠一本《钢琴男人》;在该周的周末,《钢琴男人》还可以作为车票,抱着它可以免费坐遍阿姆斯特丹的公交车;当然,你生性拧巴非要单买此书也可以,请付7.5欧。图书周嘉宾作家是个很高的荣誉,又兼有如此浩瀚的发行量,我以为这马屁会拍得老贝很受用,哪成想人家手又一挥,那本书就是个宣传工具,我更愿意谈《恍惚》,来这里就是谈文学的。
即使我此处略去贝先生的表情和语气,你也能听出来这老头说话有点儿冲,在这种场合似乎不太懂得脑筋急转弯。事实正是如此,跟荷兰文学基金会的朋友聊天,她说在猜火车餐吧的“2011BIBF主宾国文学之夜”上,面对一群中荷诗人和观众,老贝因为某个话题不对付,丢了话筒就下台,同志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重新弄回台上去。这种事故在中国作家和诗人中大概罕有,离74岁还很遥远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精于世故,知道人事的起承转合,懂得隐忍、虚以委蛇,轻易不击节称妙,更不会拍案而起。
J.贝恩勒夫是个较真的人,74岁了依然固我。我就喜欢他这股劲儿,此前在阿姆斯特丹就已经见识过。两个月前去荷兰,我们一起共进晚餐,席间谈及文学、社会和历史,贝先生旗帜鲜明,喜欢的就喜欢,不喜欢的天王老子也不管。比如作家,他就不喜欢奥尔罕·帕慕克,嫌他啰唆,话都说不利落的人,获了诺贝尔奖也没用;他也看不上所谓的政治作家,认为只有没本事的作家才会拿政治说事。文学就是文学,艺术之外的任何东西都是借口。他就这么直,嘴上全是辣椒面,和他聊天,你得做好“下不来台”的准备。我喜欢真实、天真和率性的人,尤其喜欢一把年纪了还能真实、天真和率性,所以荷兰文学基金会邀我与贝先生对谈,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来这里就是谈文学的。好,我们就来谈《恍惚》。我喜欢这部小说不是因为它是J.贝恩勒夫写的;也不是因为在《新鹿特丹商报》的评选中,它是荷兰有史以来最佳的十部长篇小说之一,排行老四;而是因为它写得好。有了艺术,它不需要任何借口。
小说很短,翻译成汉语不足11万字。但如小说中一再提到的一句话:“清晰明亮,又深不可测。”贝恩勒夫行文简洁,多一个废字不用,这与他的文学观有关,也跟他是个诗人和翻译家有关。他讨厌作家没事就跳出来感叹,希望像法国新小说那样,尽最大力量客观地呈现事实:你的任务就是呈现,感慨与阐释是读者和批评家的事。他写诗,写小说时也保持着惜墨如金的好习惯;他还翻译诗,负责将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作译成荷兰文,只有在谈起这位瑞典大诗人时,贝先生的赞誉才会有悖于简洁的信条,几近他“不节制”的底线。
在《恍惚》里,他只管忠实地呈现记忆力逐渐衰退的老男人的生活现状,老男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想到什么,他就写出什么,仅仅写出这些。他要求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都有出处。第一人称的老男人因为记忆力失效,总是四六不着、驴唇不对马嘴,老贝也就注意力高度集中,进入前言不搭后语的意识流中,但在这混乱中你可以看见一条严格乃至苛刻的逻辑链,因为他要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有来历。他盯得如此之狠,如果人的意识中也有那么一双眼睛,我怀疑老贝写完了《恍惚》,一定双目充血,视力下降到0.1以下。正因为他如此忠实于一个记忆力逐渐蒸发的老男人的意识流,《恍惚》才成就为精准地探索老人生活和精神世界的佳作。惟其精准,这个老男人才与所有的老年人息息相关;惟其精准,在荷兰,这本书才成为中老年问题和心理学研究的范本。人的意识是如此复杂深奥,而贝恩勒夫的叙述又如此精简有效,所以菲利普·拉金一锤定音,高调评价之:“读这部小说就像进入一个让人沉醉的梦,醒来后每个人会有不同的感受。”
对谈中我突然想起我的祖母。80岁以后,祖母的记忆力出现问题。有段时间她住在我姑妈家,某日我打电话过去,聊了好一阵子。第二天我又打过去,姑妈接的电话,问昨天是不是我打的电话。我说是,奶奶没告诉你?姑妈说,你奶奶昨晚说,白天有个男的打电话来,不知道是谁。你可以想象我当时的感受,我跟贝恩勒夫先生说,我突然发现,在此之前我其实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关心我祖母,嘘寒问暖多半停留在形式主义,我对老人其实知之甚少。只有你真正了解他们的日常生活,你才能在他们生命中出现每一点风吹草动时及时拿出解决之道。因此,我以为,《恍惚》的另一个意义在于:它可以让老人提前知道,此生中可能会有这样一种无法自知的状态;也可以有效地提醒年轻人,关注老人,必须始于一点一滴,盯紧每一寸光阴。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恍惚》是一本老少咸宜的教化之书。虽然它对大多数读者来说,存在着巨大的阅读难度。
——听上去很好,但我不希望它是一本教化之书。贝恩勒夫先生又较真了,他抗议说,我希望读者把它当做真正的文学来读。
我严重同意。其实对这本书,只要你看明白了,怎么说都不可能太离谱。它实在很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