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外国文艺

从《芬尼根的守灵》的标题谈全书的翻译

□戴从容

戴从容,任职复旦大学中文系,从事英国和爱尔兰文学、西方文学理论研究。译著有《文化转向:当代文化史概览》《意识形态与文化身份:现代性和第三世界的在场》等。现正翻译《芬尼根的守灵》。

我第一次接触《芬尼根的守灵》(以下简称《守灵》)是在1995年,当时准备写一篇关于乔伊斯的课堂报告,《守灵》是乔伊斯为数不多的长篇之一,属于必读书,于是我就这样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打开了这部很多人认为不可读的书。不少人大概也是在类似情况下开始《守灵》之旅的,从这点说,是乔伊斯的名声成就了《守灵》。

这种毫无准备的阅读对多数著作来说并无大碍,甚至是常态,但是以这种方式阅读《守灵》往往读不完3页,因为《守灵》是一部需要借助参考资料来阅读的书。乔伊斯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还在创作的时候,他就不断向资助他的韦弗女士、向包括贝克特在内的他的那些追随者、向《守灵》的法语译者解释书中许多词语的含义。如今,他的解释性笔记已经成为《守灵》研究不可或缺的参考资料。幸运的是,经过70多年,而不是他自己所说的300年的共同研究,《守灵》的很多词句都被或多或少地破译了出来,这在一定程度上应当归功于当代便捷的信息交流手段。

不过,如果不想淹没在成堆的解读书籍中,乔伊斯也给了读者另外一条解读线索,那就是听。他在《守灵》中明确说“她自由写下的东西,如果对照耀的眼睛来说是惊恐,对分析的耳朵来说就是充满希望”。他常常给别人朗诵《守灵》,不少人听了之后说他们明白了,虽然读的时候看不懂。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守灵》中不少词语的拼写改变了,但是读音却仍然相近。事实上,在文艺复兴之前,并没有统一的标准英语发音和书写,古英语和中古英语中的许多拼写是依据当地的发音,这就造成了古英语和中古英语中一个字可以有不同的写法。《守灵》根据发音造字,不求拼写的一致,正是回到英语形成的早期阶段。通过重归这种读写原则,乔伊斯在一定程度上把语言拉回到了它们久远的过去。

《守灵》的标题正是利用这一原理创造出来的。表面看“Finnegans Wake”可以译为“芬尼根们苏醒”,但实际上,这个标题是对19世纪50年代流行的一首爱尔兰民谣“Finnegan’s Wake”的改写,其中的Finnegans(芬尼根们)与民谣中的Finnegan’s(芬尼根的)发音完全相同。对于一个爱尔兰读者来说,如果只听不看,他完全会以为自己接下来听到的将是那首早已耳熟能详的民谣;而对一个只看不读的外国读者来说,则会把标题简单翻译为“芬尼根们苏醒”。但事实上,这个标题的翻译曾让中国研究者大费周章,至今没有定论,丁振祺还在1998年撰文讨论了已有的各类译法。看似普通的标题之所以在翻译上引起如此大的混乱,是因为《守灵》的标题其实是典型的《守灵》自造语言的例子,翻译中遇到的困难正是《守灵》翻译困境的体现。

这个标题是乔伊斯经过苦思冥想才确定的。在提笔创作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称这部作品为“正在进行中的作品”,这同样是一个富含深意的标题。事实上,无论研究者解读到何种地步,《守灵》都将永远是一部“正在进行的作品”,因为乔伊斯通过他的造词方式赋予了《守灵》前所未有的解读多重可能性,却没有设定解读的限度。拿“baubletop”来说,这个词可以解为Babel Tower“巴别塔”,上帝变乱人的语言之前人类共同建造的通天塔,但今天这个词更常用来指语言的混乱。“巴别塔”这个词在《守灵》中以各种变体不断出现,在乔伊斯的心目中《守灵》就是一座巴别塔,既变乱了我们已有的语言,又带给我们通天的希望。不过,至此“baubletop”的解读并未结束。黑尔马特·本赫姆在《〈守灵〉德语词典》中提出Bau是德语词,意思是“建筑”,同时这个词中显然也包含着英语的“top”,意思是顶部或顶点。两者因此可以合解为“建筑的顶部”。这个翻译似乎更合乎上下文,因为该句说的是一个傲慢的大建筑师从顶部跌落。不过,这个顶显然不只是建筑物的顶,也是建筑艺术的顶点,这完全符合易卜生的戏剧《大建筑师》中主人公索尔尼斯精神和身体的双重坠落,而《大建筑师》正是《守灵》反复提及的一部作品。此外“baubletop”中还包含英语“bauble”,意思是华而不实的小件装饰品、无价值的东西,这或许是乔伊斯对《守灵》的自嘲,甚至是对一切人类创造的嘲讽。不过,“baubletop”的解读仍未穷尽。如果其中的“bau”可以单解,那么“let”(让)是否可以单解,是否可以再解读出“able”(能够)、“audible”(听得见的)、“bubble”(水泡)、“tabletop”(桌面)、“doubleton”(所发13张牌中某一花色仅两张的牌)?因为根据《守灵》的造词法,这些解读都是可能的。而且如果放到其他语种下,是否会有更多的解释?由于这一句中的其他词语很多都可以做类似的多重解读,全句除了可以看出有东西坠落外,具体的细节都无法确定,这就使“baubletop”的众多解读都有了可能性。这样的解读方式使《守灵》成了名副其实的“正在进行的作品”,书的出版并不意味创作的结束,反而正是读者创作的开始。本雅明在《译者的任务》中说“即便有着固定含义的词语也会经历一个成熟的过程”,乔伊斯同样洞见到文学作品身后的成熟过程,而《守灵》的造词法正是“点燃了作品的永恒生命之火”。就这点来说,“正在进行中”的标题准确概括了文本永恒衍生的可能性。

不过,乔伊斯最终还是选择了“Finnegans Wake”,因为“正在进行中的作品”只说出了《守灵》的一个状态,而“Finnegans Wake”同时将个体与群体、民俗与政治、历史和未来联系了起来。“Finnegans Wake”的视觉层面“芬尼根们苏醒”指向爱尔兰19世纪至20世纪初的民族解放运动,群体的苏醒象征着民族的复兴。而Finnegans与Fiannias(芬尼亚们)和Fenians(芬尼亚会会员们)字形相近,前者是爱尔兰传说中中世纪早期一群随时等待共主召唤、起来保家卫国的爱尔兰勇士,后者是1858年成立于美国的爱尔兰民族主义者团体,以爱尔兰的独立为目标。《守灵》的创作开始于1922年,正是爱尔兰自由邦建立的那一年。这对善于把自己的创作与各种历史事件结合在一起从而获得神秘联系的乔伊斯来说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对他来说,他的创作伴随着爱尔兰民族独立的开始,经历了之后的内战、冲突和波折。虽然《守灵》结束于爱尔兰共和国成立之前,但乔伊斯已经用“wake”(醒来、苏醒)指出爱尔兰成为独立民族的曙光已经出现。

但是,如果《守灵》只停留在现代政治层面,它不会具有今天这样丰富的生命力。在《死者》中写下“该是动身去西方旅行的时候”时,乔伊斯就明白现代生活不可能与爱尔兰普通民众的历史分道扬镳。一部永恒的作品不能只记载精英们的政治活动,而必须与普通的爱尔兰民众几千年来的生活传统联系在一起,这个传统不管好坏,无需评价,它是人类的经历,是集圣人与野兽于一身的人类不可避免的命运。作为“Finnegans Wake”的声音层面的“芬尼根的守灵”指向个体泥瓦匠芬尼根的故事,他因为酒醉从墙上跌落死去,却因为他的守灵仪式上发生争斗,有人将酒洒在他身上而复活。芬尼根的故事也是数千年普通爱尔兰人的生活经历。他酗酒是乔伊斯眼中爱尔兰人国民性的体现,他的守灵将读者引向爱尔兰几千年的民间传统,他的歌谣是民间文化世代不衰的传扬方式。

就这样,乔伊斯以天才的语言能力,将“Finnegan’s Wake”稍加变形,成为“Finnegans Wake”,就举重若轻地使作品标题同时获得了丰富深远的历史、文化和政治内涵。而这不过是《守灵》全书词语变形的一斑,类似的内涵丰富的变化在《守灵》中俯拾皆是。不仅变形了的词语如此,未变化的词语由于乔伊斯改变了语法和上下文的关系,同样有可能在原来的含义之外加入其他意义。比如Firebugs(纵火犯)同样有必要解读为“Fir Bolga”,爱尔兰语中的“袋人”,即爱尔兰传说中的第三代殖民者。因为这一段也在讲述爱尔兰的历史,爱尔兰的不少殖民者都被潜藏在叙述之中。面对这样的作品,翻译已经不仅仅是两种语言之间的转换,《守灵》的翻译早已超越了翻译的范围,需要译者研究乃至创作。

在翻译《芬尼根的守灵》的一开始,我曾设想通过词语变形将标题的各层含义都囊括其中,但是由于找不到能够完全对应的中文,最后决定选择其中的一个含义。至于为什么选择《芬尼根的守灵》而不是《芬尼根们苏醒》,是因为我觉得在“守灵”中包含着乔伊斯对生命更深邃而宏大的思考。一个关心爱尔兰民族独立的读者可能更青睐“苏醒”,但我觉得,当乔伊斯把《守灵》写成一条河,从“河水奔流”开始,结尾于向远方的无尽流淌,他更想传达的是人类历史流淌在来自遥远的古代而又向茫茫的未来延伸的河流之中。这河流既是时间之河,也是群体之河。不是河中搏击的少数伟人,而是这条大河才是真正的历史和生活。每个人,如同都柏林酒店老板一家一样,都是裹挟在滔滔人潮中的一滴水珠,组成了奔流不息的人类历史。在这一点上,作为民间传统的“守灵”远比作为政治比喻的“苏醒”更给人传统感,更让人感受到时间的魅力。在乔伊斯最杰出的短篇《死者》中,他觉得死者在隔着窗户望着屋内的人群,而“守灵”这个词再次把死者与生者、历史与现在联系在一起,用《死者》结尾处的话说,“雪花穿过宇宙轻轻落下,轻轻落下,就像他们最终的坠落,落在所有生者和死者的身上”。

2011-09-14 □戴从容 1 1 文艺报 content25784.html 1 从《芬尼根的守灵》的标题谈全书的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