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览当下文学评论界,伴随着文化批评、社会—历史批评等外部研究的兴起,囿于小说自身的“怎么写”话题却有渐次淡出评家视野之势。反观小说家虽时有涉及“怎么写”的创作自述、新作访谈,却终究流于具体琐碎、枝蔓芜杂。借此背景阅读王安忆新近出版的《故事与讲故事》一书,四辑看似跳跃有间的标题,其下却分明有着内在的承续:作者着力倡明小说观念,解析经典叙事,集中阐释、佐证、建构了小说家词典中的“怎么写”,其分量与意义自不待言。
小说家词典中的“怎么写”,30年来隐然有其领悟、演进的脉络。书中自承:“我做的是藏匿,将故事限制在固定空间和时间的视角里进行讲述,某部分情节便不得不隐身于未知中,留下揣测的余地。”论的是小说情节,却未尝不可放大为王安忆关于其小说创作的整体性构想。时下小说题材与视角丰富芜杂,她却依然流连于如此这般的划地自限:《长恨歌》《富萍》《天香》,众多小说皆围绕上海场域、女性视角,复沓回旋。因此诟其视野不够廓大的评论却未免忽略了上海、女性仅是其呈现在外的时空向度、主体视角,背后自有着更为开阔的生命体察与社会关怀。
小说家词典中的“怎么写”似无涉热奈特、华莱士·马丁、里蒙·凯南、托多罗夫等西方叙事理论家的名字及论断,却善于将叙事理论化为内在的洞察与体悟。较之理论家常慧眼别具,令人眼前一亮。如称:“鲁迅的小说是好小说,但我不以为它们是短篇小说,我以为它们是中篇小说甚至长篇小说的筋骨。”因短篇之谓短篇,并非单纯据其篇幅短小而定,它应“具有一种特殊的结构”;鉴于对短篇小说的如是独到理解,王安忆坦言“我更适合写中长篇”。以《长恨歌》为例,但见作者漫笔泼洒,句式冗长,文字绵密,娓娓道来,因其深味:“小说说到底就是赘言”,尤其是长篇,它要说出许多本来没有的话,太过精确何以连通生活、延伸生活?联系王安忆的课间叙说,“在赘言中,我们相识,相知,相互依赖”。这是人生观念、小说美学,抑或可视为小说家不时将小说与生活互喻?当叙事理论、小说修辞学移为小说家的切身感悟、体验,尤显得鲜活灵动,切肤可感。
书中特辟“经典”编。有别于新锐理论家但凡举例言必称西方名著之局限,书中虽也援引《约翰·克利斯朵夫》《百年孤独》等经典佐证自己的观点,但又分外关注《红楼梦》《水浒》等中国古典小说之“怎么写”。如针砭《水浒》一类的章回小说,许多故事只是在一条水平线上并列,而缺乏内在的因果联系,故未能造成一个更强有力的递进形势;又如专举五代梁吴均的《阳羡书生》为例,激赏其“‘中国盒子’式的一个套一个”的叙事结构,印证中国古典小说之叙事不乏与域外先锋小说异曲同工的精妙。以中外经典创作为借鉴,王安忆洞穿了经典的“神灵之火”有时很可能是一种没有火种、难以传递的燃烧,与其守株等待神秘主义式的了悟,不如寄望于汲取经典中那些能“以物质化的形式固定下来”的经验并引为借镜。后者更为切实可行。
回顾30年小说创作历程,自序中,王安忆再次昭告其屡屡念及的小说创作“四不”原则:“不要特殊环境特殊人物”,“不要材料太多”,“不要语言的风格化”,“不要独特性”。 然则在对流行小说观念的抵牾中时或横生吊诡:不要语言风格化的王安忆却在调和絮叨与精确,平衡世俗与优雅,兼容平实与新奇的周折中,形成了自家不无独特的语言风格。也许,“四不”原则只是“四要”的反拨纠偏;而优秀小说家则恰能悟得如何在“四不”与“四要”的张力间把控“怎么写”的动态平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