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文学评论

在地为马、在天如鹰的歌者

□徐 坤

在叶舟诗集《大敦煌》的第137页,夹着一张十年前我顺手搁放的暂充书签的便条,就是宾馆床头柜上搁置的那种常见便笺。那上边的抬头是“敦煌市悬泉宾馆”。 便笺底下,压着的是叶舟的诗《青海湖》——“心灵的继承者!这野花沸腾的水面多么宁静”;便笺上边,有我涂抹的零星句子:“刀子中的刀子/你是/男人中的男人/王中之王”。字用铅笔写就,是宾馆床头柜上跟便笺配套的短铅笔。

十年后,为了写这篇叶舟评记,我重新翻阅《大敦煌》,于是乎便与这张古老的便笺不期而遇。纸笺已经发黄,而铅笔字迹仍然清晰。一张小小的便笺,见证了岁月,也见证了当年一个文学女青年为一个诗人迷狂的过程。

“心灵的继承者!这野花沸腾的水面多么宁静。”《青海湖》开篇的诗句,轰然作响!它构成了我跟诗人叶舟的第一次相遇。1998年秋季,我跟随西南军区的队伍进了一次西藏。有过进藏经历的人都知道,人在高原时,顶礼膜拜,奋力向上,同时又头疼缺氧,生不如死;一旦回到平地,事后的回忆咀嚼里,全是圣洁的唱诵与光荣,遭受的痛苦全然不计。如刘醒龙、宁肯、范稳这些汉人,一群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情怀的行者,在地球高地的无人处萍聚,撞击。站得越高,脑袋越疼。世界在太阳穴里嗡嗡作响。

我的西藏情结也持续许久。某天,在京郊小书店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两本新出的《西藏旅游》,立即如获至宝,站在架前翻阅。蓦地,《青海湖》,那些带着海拔、带着高原寒气与凛冽的诗句,咚咚咚撞击心扉:“心灵的继承者!/这野花沸腾的水面多么宁静……野蜂凄艳/蝴蝶呼喊/一阵阵高入天堂的狂雪引人入胜。”水汽潋滟诗句,标识出惊人的海拔高度。“像十万散失的马群——/披挂了精神的经幡/哦,我内心的气象和海拔/将毁于一旦”。被这样的句子迎面击中,痴痴的,呆呆的,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

从此就记住了一个叫“叶舟”的诗人。同期杂志还刊了他另外一首诗《打铁打铁》。刚硬又翩翩的诗,写诗者一定是个外部粗糙、内心细腻的西北大汉吧?或如我们在高原上见到的红脸膛藏族男子?有机会一定要见一见。

转年,机会来了。那次随北京作家团队去敦煌。先到兰州,要有一个程式化的两地作家对谈。看到发的名单上有“叶舟”两字,不禁眼前一亮:就要见到写诗者本人了!等到两边人马安定落座,我偷偷打问哪位是叶舟。有人指向对方人群。顺手指方向一看,却跟想象中的形象相反,是一个安静的白脸青年。不像西部汉子,却像古代南方遗留下来的白面书生。看他瘦削的身材和面庞,暗想:他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锻造出那么有力量的诗句,胸腔里似乎藏得下雷霆万钧?

轮到说话时,我说,初来甘肃,与作家都不太认识,就是想见见叶舟,很喜欢他的诗,还曾经抄录下来与朋友共赏。现在终于见上了!我非常高兴……叶舟接话说:我们在北京见过。底下人群“轰”的一声笑起来。北京这边小怪话就起来了:瞧瞧,瞧瞧,献媚没献好吧?见过人还装做不认识。我的脑袋也“嗡”的一声大了,无地自容,赶紧自我解嘲说:是吗?可能是当时人太多,不记得了。没记住人,却牢牢记住了你的诗。

散会以后,才去握手寒暄,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见过?叶舟说,去年,在民族大学旁边,张颐武兄组织的饭局上。

他这样提示,我仍记不得曾经的相见。颐武兄的气场,那叫多么大啊!雄震万里,拢盖八方。有他在场的场合,哪还有别人什么事儿哟!都统统成了蹭饭的、蹭会的、蹭镜头的摆设。别人互相记不住,也是应该的。

好在现实生活当中,叶舟是个随和柔软的人,对朋友很尽心。不一会儿,酒席宴上一喝起来,就把前嫌忘了。一场指认的笑话,还是让北京作家群取笑揶揄了我一路。

我们要继续往西部腹地深处走。临别,叶舟赠我诗集一册:《大敦煌》。那正是叶舟的黄金时代,是他“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大胆狂徒、醉鬼和侠客时代——十几年后,李敬泽在叶舟小说集的序言里这样说。

对于诗人叶舟来说,假如诗是一种攀登、永无止境的上行,那么,小说的下坡路,就是直接通往死亡的。珠峰登顶的人往往死在下山的途中。叶舟用写诗的句子来策划小说,语言仍然凛冽、倨傲,充满内在的紧张和爆发力。他用起承转合的情节,用故事的戏剧性逃脱了注定下山乏力的命运。《羊群入城》《目击》《两个人的车站》……仍是一片诗歌的阵仗,处处燃烧着《大敦煌》余烬的火光。像一个蓦然闯入的孩子,以自己顽强的逻辑,不肯与生活和解。

到了2006年,他摸到了下山营地,节奏舒缓,平心静气,宣布登顶后的撤离已然成功。

2010年叶舟的中篇小说《姓黄的河流》写出了类同《大敦煌》的雄厚气象。在杂志上读过之后,我立即给他发去短信,赞这是一部中国版的《朗读者》。当然,也许他自己并不愿意这样被比附。我却认为,《姓黄的河流》是他十年下山、十年磨砺、励精图治、肝胆相照之作。他已经技巧圆熟,指挥调动有力,想象力丰沛,对母语遣词造句有讲究,自如地将跨文化情境、悬疑色彩、诡异情节……这些好小说里该有的元素都运用起来,构建了属于他自己的一个“文化论”的王国。把小说写到这会子,才是谁也拦他不住了。

在地为马、在天如鹰的歌者!这一地鸡毛、醉生梦死的小说时刻,可还记得,那野花沸腾的水面,曾经多么的宁静?

2011-09-19 □徐 坤 1 1 文艺报 content25847.html 1 在地为马、在天如鹰的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