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副刊

在畈田蒋的那些日日夜夜

□蒋 风

畈田蒋是坐落在金华东北角的一个平凡的小小乡村,却因为诞生了一位伟大的诗人而闻名世界。

这位诗人就是艾青。58年前,我曾陪同他一起回乡,在畈田蒋度过了20多个日日夜夜。

艾青原名蒋海澄,艾青的两位弟弟海济和海涛和我同一年考进金华中学初一。我和海济分在乙班是同班同学,海涛分在丙班,同级不同班。对他俩的这位大哥,此前虽未见过,但我酷爱文学,早就读过他的成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对他十分敬佩。

1953年春天,诗人艾青解放后第一次“衣锦还乡”,我以金华地区文联秘书长、金华市文协主席的身份,迎接这位从畈田蒋走出来的诗坛骄子归来。由于我热爱诗歌又和海济是同班好友,与艾青一见面便分外亲切。那时正好我患严重的神经衰弱症,艾青听说后便动员说:“走走走,跟我一起到我老家休息几天。”就因为这个偶然的机缘,我有机会来到畈田蒋这个小村庄,与这位伟大的诗人一起生活了20多个日日夜夜。

我虽是金华人,却从未到过畈田蒋,但它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因为我早就在诗人笔下神游过这个“小小的乡村”:

它被一条山岗所伸出的手臂环护着。

山岗上是年老的常常呻吟的松树;

还有红叶子像鸭掌般撑开的枫树;

高大的结着帽子的果实的榉子树

和老槐树,主干被雷霆劈断的老槐树;

这些年老的树,在山岗上集成树林,

荫蔽着一个古老的乡村和它的居民。

……

还有“外面围着石砌的围墙或竹编的篱笆”的果树园,“村路边的那些石井”,村子里“用卵石或石板铺的曲曲折折窄小的道路,它们从乡村通到溪流、山岗和树林”,乡村中间有一个平坦的广场,“大人们在那里打麦、掼豆、扬谷、筛米……长长的横竹竿上飘着未干的衣服和裤子”,离这广场不远就是诗人的故居。

艾青告诉我,他出生的老房子因祝融氏的光顾已付之一炬。现在的三间两厢的两层楼房是在原址重建的新居,坐落在这小小村落的中央。其实新居也不新了。

跨进门去,诗人的姑母迎了上来,还有附近的村民邻居都闻讯赶来了。

主人把艾青和我安顿在左侧楼下的厢房内,也许这是有意的安排,因为艾青就诞生于这间西厢房,虽不是原屋,却是在原址原样重建的。室内除了一张三尺二宽的单人床外,就是靠窗朝天井的一张半方桌和一对木质靠背椅,别无他物。

艾青和我都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且在新中国成立不久那个物质十分贫乏的时代,人们都习惯于因陋就简,两人就在那三尺二宽的单人床上骈头抵足合睡了20多个夜晚。随行的警卫员则安排睡在大门后与堂前后的过道里,用一方门板搭了一个铺。

当年,畈田蒋尚未通电,夜晚照明仅靠一盏煤油灯。一到夜晚,这点灯光无法供我们两人读书写字,更不用说那个年代的乡村里,也找不到书报可看。每当夜幕降临之前,用了晚餐,艾青和我便在村道上边聊边散步。

走了一圈回来,无事可做,也为了替主人节省一点照明的煤油,就干脆熄了灯。两人并头共枕躺下聊天。“摸黑聊天”成了一段值得纪念的日常功课,也是打发时光的好方法。

也许是回到老家容易触景生情,他跟我谈得最多的是他的出生、命运和叛逆的性格。艾青出生于一个地主家庭,他父亲蒋景鋆是位知识分子,也是个胆小怕事、安分守己的平凡人,“在最动荡的时代里,度过了最平静的一生,像无数个地主一样:中庸、保守、吝啬、自满”,也有点迷信。当年艾青出生时母亲难产,找算命先生算了一命,说他是“克父母”而来到人间的,使得这个本来富裕安乐的家蒙上一层可怕的阴影。于是艾青被送到一个贫苦的农妇家哺养,这位用乳汁喂养他长大的保姆名叫大叶荷。这就是后来他的成名诗作《大堰河——我的保姆》中的主人公。那年代贫苦的农妇连名字也没有的,大堰河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保姆是从大叶荷村以童养媳身份嫁到畈田蒋来的。那村庄本叫“大叶荷”,当地的乡音“大叶荷”与“大堰河”完全一样,他写诗时用谐音改动了一下。

艾青跟我谈到他的保姆大叶荷时,时时刻刻流露出一种感激的深情。由于他的亲生父母听信算命先生一派妄言,他从一个富裕的家庭被推进一个贫农的家,大叶荷却用自己的乳汁哺育他长大。他谈到他在大叶荷家过的童年虽很凄苦,却很温暖。声声感人肺腑,句句情意深长。听了艾青深情诉说大叶荷那些平凡的故事之后,我才真正懂得《大堰河——我的保姆》之所以成为不朽诗篇,正是诗人用饱蘸浓情的笔墨抒发自己的思念和感悟。

在1953年春天的那20多个日日夜夜,他虽跟我谈过他的父亲,却从未提到他的亲生母亲。他回乡的第一件事是去大叶荷坟上凭吊,寄托思念。但始终未去他父母坟上扫墓,尽管他父母的墓地也在村边的东南角,近在咫尺。

有一天,艾青又想起生养大叶荷的那个村庄,我俩边走边打听,走了六七里路到那个被艾青误称为大堰河的小村。村里人却谁也不认识他奶妈,更无法指出奶妈的旧居,只得怅然若失地走了回来……

晚上,艾青又谈起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村里一个有头有面的知识分子,上过7年私塾,又在浙江七中读了中学。在清末民初,是村里第一个剪去辫子的“维新派”信徒,家里订了《申报》和《东方杂志》,堂前摆着自鸣钟,房里点着美孚灯,对子女管教十分严格。艾青中学毕业时,父亲本希望作为长子的他能考上法政大学,或去学金融经济,可管好这份令人羡慕的家产,但他没有听从父亲的教诲,选择了画笔。由于对儿子望子成龙的绝望,父亲曾伤心得一夜哭到天亮,仍然无法感动他这颗叛逆的心。1928年,18岁的他仍旧背上行囊进了杭州西湖艺专。在艺专仅仅学了一年,他就因出色的艺术资质受到林风眠校长的关注,校长劝他“你别在这里浪费时间、浪费青春了,还是去巴黎深造吧”。于是他“带着少年人的幻想和热情”,骗取了父亲的同情和认可。正如他在《我的父亲》这首写于延安的长诗中描绘的那样,那天晚上,父亲从地板下面,取出了1000块鹰洋,两手抖索,脸色阴沉,一边数钱,一边叮咛:“你过几年就回来,千万不可乐而忘返……”他满口应允,敷衍着父亲。

就这样,“像一只飘散着香气的独木船”,“离开了他小小的村庄,跟随孙福熙、孙伏国、雷圭元和沈玉山、俞福祚、龚珏结伴出国,经过一个多月的航行,终于到了他日思夜盼的那个闪烁着艺术之光的浪漫之都巴黎”。

在巴黎,他一方面学画,一方面读了不少哲学和文学的书。父亲怕他在巴黎这个花花世界里乐而忘返,很快就断了供给,他只好半工半读。在巴黎街头流浪的那三年岁月,“在大西洋边,像在自己家里一般走着,常常饿着肚子,用画笔涂抹着拿破仑的铸像、凯旋门、铁塔,还有女性、春药、酒,还有银行、证券交易所,有时整天沉醉在卢佛尔博物馆里,不想出来……”

我就像一个爱听故事的孩子一样沉迷在他那些真实的故事中,很少插嘴。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问了一句:“那您又为什么不进艺术院校完成学业就很快回国呢?”

他激动地告诉我:1931年底的一天,他在巴黎近郊带着画板写生,一个喝得醉醺醺的法国佬走过来看了一眼他画的画后,气咻咻地说:“中国人,国家快亡了,你还在这里画画,你真想当亡国奴吗?”艾青说:“当时,这句话真好似一记响亮的耳光,把我打蒙了。”他便赶忙写信给父亲要了一笔回国的旅费,“空垂着两臂,走上了懊丧的归途”。

回到上海不久,艾青便因参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左翼文艺活动而被捕,关进捕房的监狱。透过惟一的小铁窗,“对于一切在我记忆里留着烙印的东西都在怀念着……”就在一个下雪天,他想起以乳汁养育过他的保姆,写下了传世的名篇《大堰河——我的保姆》……

他丰富的经历和独特的际遇,都化作动听感人的故事。也许那时的乡村生活实在太单调、太枯燥了,也许那段时间刚好他的家庭生活有些矛盾,他把郁积的情愫全化成故事向我倾诉。每到晚饭后散步归来,便早早躺在床上,聊呀聊,到两人都进入梦乡为止。一觉醒来,又有谈不完的故事:七七事变爆发前夕,艾青获释出狱。他说他在上海、杭州作短暂逗留便回到金华。在畈田蒋住了个把月。由父母操办与义乌上溪八婺女中毕业的张竹如结婚。这年张才16岁。1937年夏受抗日召唤,他带着竹如去了上海,而后,随着抗日救亡的队伍辗转到了杭州、武汉、临汾、西安、衡山,到了桂林。1939年在湖南与张竹如分了手。在桂林,在这个风景秀丽甲天下的名城,他与韦荧认识了。后来到昆明,因韦荧的大胆追求而结合,在周总理的引导和安排下一起去了延安……

每个夜晚,我都好似听《一千零一夜》一样听着诗人谈自己的往事,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畈田蒋之夜。

那年,诗人是为了深入生活回乡收集创作素材的。在抗日战争时期傅村一带有一位极富传奇色彩的英雄人物,就是从农村裁缝成为游击队长的杨明经,成了诗人采访的主要对象。

在畈田蒋那些白天,杨明经一有空就来到艾青的故居,就在我们“下榻”的那间厢房里窗下的半方桌旁,诗人坐在正中木靠背椅上,一边听一边记,杨明经坐在半方桌的横头的木椅上,绘声绘色地谈他敌后斗争的故事。这些故事成为艾青回北京创作的长诗《藏枪记》的素材。当年我也好像听故事一样坐在那张木板床上倾听。

有时,杨明经有事不能来,有时确实写得太累了,艾青就拉着我到村外田野里走走,寻觅他记忆里的那些童年留存下的乡村景象:

我想想乡村边上澄清的池沼——

它的周围密密地环抱着浓绿的杨树

水面浮着菱叶、水葫芦、睡莲的白花

有一次,走到村外一个水塘边,他为那里水面浮着的菱叶、水葫芦叶、睡莲的白花所吸引,驻足欣赏,久久不愿离去,让我带去的那架古老的相机,拍下一个又一个画面。他和我散步时去得最多的是畈田蒋西边的两周村。这是个仅有数十户人口的小村,离畈田蒋不足百米。艾青最喜爱的是村口一对大樟树。两株古樟相距十多米。西边这株更古老,得十多个人才能合抱。树干中间已成空洞,可容六七个人。洞口立一石碑神位。东边一株稍小,但也够六七人合围。艾青说他童年常来此处爬树嬉戏。讲到这段经历,脸上漾开一脸童趣。有一天,他还带了一沓画纸来写生,画下一片苍劲的绿荫。有一次,他又带了他的侄子鹏旭,要我拍下合影。记得有一次在田野漫步时,走过路边几株粗大的罗汉松,他也十分感兴趣,要我从不同侧面拍了好几张照片,在那20多天里,一共拍了两卷柯达黑白软片。

在艾青的童年记忆中,还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形象,那就是在畈田蒋西北侧的双尖山,这座海拔800多米的高山是金华山山脉的一支,距离畈田蒋约20里。当他完成《藏枪记》采访之后,特地约了两三位童年时代要好的朋友,由大叶荷的儿子蒋正银当向导,去爬双尖山。

那是个阴天,并没有见到艾青回乡后第二年在北京写的长篇抒情诗《双尖山》所描写的那样的晴天景色:“白云敷上阳光,像一条金带”缭绕在山腰,双尖山“像一个古代的骑兵”,“在天边驰骋”。却恰好欣赏到阴天“像一个被囚禁的武士”,“那巨大而忧郁的影子”。沿着石阶,一步一步向上爬,在阴郁的山林中感到分外幽静,听到悦耳的鸟鸣,领略到“鸟鸣山更幽”的诗情。

诗人返京后第二年春天的一个早晨,一觉醒来,听到婉转的鸟鸣声,使他想象的翅膀翩翩飞舞,他又想起家乡双尖山上多次听到的美妙歌声,诗情画意在他脑海里翻腾,于是挥笔写下又一篇传世的不朽诗篇《双尖山》,深情地唱出了“亲爱的双尖山/你是我的摇篮——”其实不只是双尖山,他的摇篮应该是他日思梦想的畈田蒋,更应该是生养他的金华这片土地。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1953年春天在畈田蒋近距离相处的20多个日日夜夜,我感受到了诗人这份深情。写到这里,在我脑海中又浮现出他那些不朽的诗篇——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今年是艾青的百年诞辰,百年岁月,无尽沧桑,时间远去,诗魂永存。

2011-09-23 □蒋 风 1 1 文艺报 content25947.html 1 在畈田蒋的那些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