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作家中,对农村有深入透彻理解的并不多,作为一位并非专业人员的基层干部,刘长安之所以对赵树理研究感兴趣,并怀着强烈的冲动和巨大热情来重写赵树理以及赵树理笔下的农村世界,原因恐怕正在于,他对赵树理无限崇敬,对赵树理的作品有着深刻的理解,对赵树理的文学史地位不平之鸣。刘长安想一吐为快。尽管赵树理离世这么多年,改革开放也30余年了,时事变化天翻地覆,然而,赵树理笔下的农民和农村依然闪耀着新鲜锐利的光芒,他对农村问题的把握依然卓尔不凡,毫不过时,有点像鲁迅写中国人的文章,是常为新的,是可以反复品味的。赵树理提出过的问题依然是问题,他的思考依然犀利,他的结论依然有效。这就是经典作家的魅力。
刘长安写《苦旅》,正是抓住了赵树理的经典性,也强有力地印证了赵树理的经典性。赵树理不愧是描写农村的铁笔圣手,他的艺术成就和思想价值还远未得到应有的重视。
轻视赵树理最大的权威恐怕就是哈佛教授夏自清。他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一书里对赵树理不无贬损,以一种纯粹西方的标准将赵树理贬得一钱不值。说赵树理早期小说除了“滑稽语调及口语”,“找不出太多优点来”,说《李有才板话》跟《小二黑结婚》不过是“民间幽默的粗糙尝试”,这两个故事“写得笨拙”,是“嘻嘻哈哈为党作宣传”,说《三里湾》关于范灵芝内心矛盾的描写是“无意幽默而闹出来的滑稽”。总之,这位描写中国农民的行家里手在哈佛教授眼里完全变成了文学的门外汉,不过就是“仅有初中程度”“在一家报纸工作的无名干部”。夏自清作为贬赵扬张(张爱玲)的第一推手,大陆文学界和出版界无不受其影响。
历史不容抹杀。仅靠一种海外结论,并不能降低赵树理的地位。随着中国农村改革开放的深入以及各种农村问题的呈现,人们对赵树理的认识和理解,特别是他把握大历史的眼光与艺术创作的复杂性又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出现了不少新的评价。刘长安的《苦旅》正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出现的。
《苦旅》实际上不是小说,而是传记。最大的特点就在于,以一种非常感性的、传记式的笔法,还原了赵树理的创作历程和思想价值。无论是赵树理对农村的深刻了解和把握,还是对农民生活、思想、观念的熟悉和把握,都深深地打动着刘长安的写作。可以看出,作者对赵树理长期扎根农村,与农民群众同甘共苦,一切从实际出发,敢于在严肃的政治斗争中坚持真理,始终严肃认真地描写农村发展历史的现实主义创作态度,都抱以无限的认同和无比的崇敬。《苦旅》全面细致地回顾和描述了赵树理的人生历程和创作过程,展现了这位农民作家艰难曲折、勇敢光辉的一生,再现了一位终生心系农民、全力关注农村发展的作家形象,令人感慨万端。之所以名为《苦旅》,而非其他什么传记、生平之类的平淡题目,正是要突出赵树理在曲折的历史和尖锐的矛盾斗争中艰难前行的人生道路,正是要突出这位农民作家身上体现出来的实事求是的宝贵精神,正是要突出赵树理与时代同行、为人民放歌的精益求精的艺术创作态度。而这些宝贵的艺术精神,正是当前农村题材创作中所匮乏的。改革开放30多年了,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生事物源源不断地创造和发生着,新的观念与思潮汹涌澎湃地冲击着,可是,关于农村的创作却依然远远跟不上这种变化,重复、狭窄、陈旧、琐碎、小气、俗套的写作现象大量存在。赵树理的写作仍然有启示意义。
《苦旅》的独特之处还在于,以赵树理的作品为核心结构全篇,是对赵树理创作的一次全面回顾和重读,带有浓重的研究色彩。刘长安下了很大的功夫。从早期的《万象楼》《小二黑结婚》,到中期的《孟祥英翻身》《地板》,再到后期的《十里店》等,几乎将赵树理所有重要的作品都进行了历史性的还原,描述和回答了赵树理为什么要创作这些作品,当时的社会和历史背景特别是政治运动情况,作家是如何创作的,有哪些灵感冲动和思想活动等诸多问题,大到天下国家,小到鸡毛蒜皮,全方位的描述使该作如同一部电影,将赵树理的创作人生展现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许多对作品的把握不乏独到之处。比如第二十五章《〈锻炼锻炼〉,究竟叫谁锻炼锻炼?》就是众多例子中的一个,他不是从宏观上和理论上探讨“吃不饱”“小腿疼”两个文学典型形象,而是详尽细致地还原了这两个文学形象诞生的全过程,从毛泽东等领导人的思想,到全国的合作化运动形势,到长治农村的实际情况,再到队干部、社员的生活状况,直到赵树理与吃不饱的人物原型李保珠、小腿疼的原型韩招弟二人的详尽对话,以及他给长治地委的长信,一一做了交待。一竿子插到底。立体化的还原手法,使这部作品在占有资料、刻画人物上占据了独特的优势。不敢说这些描写都是百分百的真实,但基本的脉络和框架都有严格的材料依据,而那些细节又发挥了文艺虚构的长处。在写法上,《苦旅》很有《三国演义》的味道。之所以定位为小说而不为传记,或许作者的用意在此。这种写作结合了纪实与虚构二者的长处,便于将自身的独特体会和真实史料融会贯通。正如作者所说,第十章、第十二章等,都运用了这种演绎方法。这些描写为我们研究和认识赵树理提供了新的可能性,为我们进入作家的内心世界提供了许多线索。
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在于刘长安独特的优势。首先,他是晋东南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在理解赵树理的创作上,比其他省籍的学者有优势,比起夏自清恐怕更有优势。对于赵树理独特的方言、生活经验及地域文化的体认,都使这部作品具有了独特的价值。其次,他占有了大量资料。为写这部作品,刘长安阅读了大量的研究资料,并阅读了赵树理的全部作品,他是抱着一个学者的严谨态度来准备这次创作的,并没有因为是小说作品就省略了资料上的功夫,作者对赵树理的崇敬之情可见一斑,这本书的价值和分量也就显而易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