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副刊

□陈奕纯

夜把莽莽大山藏了起来。

大山把盘山公路藏了起来,盘山公路把两三辆越野车藏了起来,越野车把我们藏了起来,我们把一路上的林木香藏了起来,林木香把这铺天盖地的绿藏了起来,绿,把扑簌扑簌的山雨藏了起来。

山雨把瞌睡藏了起来,瞌睡把黎明藏了起来。黎明把镇巴藏了起来,镇巴把苗乡小阿弟的山歌藏了起来,山歌把阿姐的织绫罗声藏了起来,织绫罗声把一颗心藏了起来,唉,谁叫你的心就那么野呢?织,变成了你的一个借口,听那山歌才是真!想那唱山歌的小情郎才是真!再没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了。话又说回来,谁不喜欢那个爱唱山歌的阿弟呢?谁不向往幸福的爱情呢?

织也不能织,歌声像一根挠痒痒的竹耙儿,一下紧接着一下,心好痒痒,不如停下手脚,竖起耳朵去听——

郎在山上唱山歌,/姐在屋里织绫罗。/娘骂女儿不成形,/绫罗不织听山歌。/叫声老娘莫管闲,/绫罗能值几文钱?/你是山中破庙子,/才断香火有几年!(《郎在山上唱山歌》)

看上了他,就老是想着他的山歌,不料,听走了神,一时竟然忘了织绫罗,反被娘一顿臭骂,那难受的滋味呀……可这时刻,娘的骂声依旧不停,骂完了女儿骂阿弟,骂完了阿弟骂鸡鸭鹅,看情形,娘还骂上瘾了呢!阿姐的耳朵里都听生锈了,娘依旧不依不饶地骂,阿姐实在气不过,就和娘对骂,骂娘是狗眼看人低,骂娘是要钱不要闺女的狠心婆,骂了几句,就把娘给骂哭了。娘说:“妮子啊,我有你想得那么坏吗?我帮你挑男人,反倒帮错了我?”阿姐辫子一甩说:“我不让你帮我!我自己挑!”娘哭得更加伤心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的那个姑奶奶啊,你还没有嫁呢,就开始和你娘我开战了!你你你,你到底还要不要良心呀?”阿姐满脑子都是她的小情郎,哪里听得进娘的哭腔呢?干脆,阿姐跳下了织布机说:“娘,你干哭个啥?你还叫我织不织?我走了——”阿姐说走就走,毫不犹豫,远远撇下了满屋子的哭声。

阿姐把一首山歌藏了起来,山歌把一条泾洋河藏了起来,泾洋河把两颗情窦初开的心藏了起来,心,把你我相遇的那一天藏了起来。

原来,是那一天的那一刻,阿弟看上了河边插秧的阿姐,她却羞涩不语,阿弟不知阿姐喜不喜欢自己,只得捡了一块小石子投进了泾洋河里,温情脉脉地唱道:隔河看见姐穿青,/有心过河怕水深。/丢个石头试深浅,/唱个山歌试姐心。(《唱个山歌试姐心》)

阿姐听见了他的歌声,也投了一块小石子,浅浅一笑,算是默许了。爱情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接下来,阿弟匆忙蹚到了小河对岸,和阿姐欢欢笑笑着一道插秧:栽秧要栽弯弯田,/一弯弯到姐面前。/一边看秧水,/一边把娇恋。(《栽秧要栽弯弯田》)

等插完了秧,两个人就像糖稀一样粘在一块了,怎么拉扯也分不开了。最终,两个人好得像一个人儿似的赶往苗寨。虽然他不是梦里那个骑着白马的王子,虽然他不是坐拥亿万家产的富二代,但是她喜欢他,恰巧当时,娘不在家。按照苗家的习俗,女孩子一般不会给男人亲手装烟,除非她遇见自己心仪已久的小情郎。但那天,阿姐却装了一锅烟送他:白铜烟杆五寸长,/装锅烟来送小郎。/小郎莫嫌烟杆短,/烟杆虽短情意长。(《烟杆虽短情意长》)

爱情来了,你想挡都挡不住。

她和他把一场热恋藏了起来,一场热恋把全世界的甜言蜜语藏了起来。接下来,我们看见了那个正在淘米的阿姐,那个正在疯狂地想念小情郎的阿姐,那个一看见落日就想起了阿弟的阿姐:“连太阳都快要落山了,我心爱的小宝他饿不饿呢?他吃不到米饭该怎么办呢?哎呀,如果他正在下山的话,到家时饿坏了肚子,我如何是好……”这一刻,她开始眼泪汪汪了,淘一把,哭一声“小宝”,望一眼天上,哭的还是一声“小宝”。这一刻的太阳,身子变瘦了,皮肤变黑了,仿佛变成了她的小情郎:太阳落土往下梭,/瓢里白米没下锅。/十指尖尖淘白米,/眼泪汪汪望情哥。(《眼泪汪汪望情哥》)

腊月把正月藏了起来,正月把二月藏了起来,二月把三月藏了起来,三月把四月藏了起来,四月把五月藏了起来,五月把小雨藏了起来,小雨把黑虎楼藏了起来,黑虎楼把娘藏了起来,当娘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把自己这个闺女的一举一动都藏在心窝子里了,只不过这层窗户纸,当娘的暂时还不想捅破。阿姐对阿弟的爱,是一天一天积攒起来的,阿姐对于他们婚姻大事的担心也是一天一天积攒起来的。阿姐最担心的是,阿弟家穷,怕娘不答应。

终于有一天,阿姐把他们俩的婚事和娘一五一十地说了,还把她的担心说了,但娘故意装聋作哑,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阿姐却明白娘此刻的意思,娘是一点都看不上阿弟做她的女婿——阿姐把埋怨藏了起来。

阿姐不气馁,天天跟娘说,娘依旧是那副态度,依旧从骨子里嫌贫爱富。整日整月里,娘给阿姐找来了好多好多织绫罗的活儿,千方百计把阿姐“囚”在屋子里,想让闺女慢慢断了和阿弟的联系,可是这爱情,岂是想断就断得了的呢?阿姐投几下木梭子,织一寸绫罗,再投几下木梭子,再织一寸绫罗,一言不发,眼泪好像断线珍珠般“扑扑簌簌”滚下来,打湿一大片绫罗:郎十八来姐十八,/二人当天把咒发。/郎有外心栽崖死,/姐有外心遭天杀。(《我跟娇姐门对门》(上))

忽听黑虎梁之外,阿弟的歌声和了过来:我跟娇姐门对门,/合伙买个洗脸盆。/生前二人同洗脸,/死后同埋一座坟。(《我跟娇姐门对门》(下))

娘听见了,老远就在屋檐下呵斥阿姐道:“唱啥唱?酸词哀曲的,好像谁家死了人似的!”阿姐知道娘话里有话,阿姐不想和娘大吵大闹,双眼噙泪的阿姐呀,硬生生把眼泪一滴一滴咽进了肚子里。

所有的这些,山那边的阿弟毫不知情,他种地、放牛、唱山歌,一门心思地想着他和阿姐的婚姻大事,每唱一声,他身上的力气仿佛增加一分,唱到太阳落山,也数不清这力气究竟增加多少分了。为了他们的爱情,为了他们未来的幸福,更大的原因是为了她,他感觉自己多干点、累点值得。

阿弟的心思,阿姐全都知道,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在长短不一的织绫罗声浪里,她惟一所能做的,是全身心地竖起耳朵去听——郎在山上唱山歌,/姐在屋里织绫罗。/娘骂女儿不成形,/绫罗不织听山歌……(《郎在山上唱山歌》)

这个故事,结局不止一种。在镇巴小城,我们听到这样的山歌太多太多了,山歌把一个个故事藏了起来,故事把一个个阿姐阿弟藏了起来,后来的后来,阿姐阿弟们把整个大巴山藏了起来。藏的,是时间之上的一段段爱情。

2011-12-05 □陈奕纯 1 1 文艺报 content32575.html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