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学》杂志以专刊的形式,推出了三期蒙古族、藏族和维吾尔族的青年作家和作品,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恐怕是没有过的。作为少数民族的文学工作者,我感到欣喜。
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是中国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从新中国成立开始到现在,一大批的少数民族作家,比如老舍、玛拉沁夫、张承志、阿来、扎西达娃、乌热尔图、吉狄马加、叶梅等等,其成就与汉族作家是不相上下的。但是新时期以来,尤其是近20年来,少数民族作家,包括“60后”、“70后”和“80后”,距离有所拉大,这确实值得我们深思和关注。
其中当然有各种复杂的原因,我只想谈谈作家自身的问题,比如对自己民族语言和民族应该有自豪感和自信心;很多作家对自己民族身份和归属感焦虑的缺乏;民族文学不应只停留在歌功颂德或怀旧的迷梦之中,无法反省自身的问题以及面对各种新的矛盾。
最近读了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的文学对话录《行话》,其中他与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辛格的对话谈到,波兰作家舒尔茨是位犹太人,但他没有用本民族的依地语写作,而是用波兰语写作;美国的辛格却用依地语写作;卡夫卡则是用德语写作的犹太作家。三位作家相比,卡夫卡的同化程度更高,但是三个人中卡夫卡被公认是成就最高的,或者说他是超越民族的。所以,用什么语言写作,对一个大作家来说可能无关紧要。
对于少数民族作家而言,少数民族语言是母语,汉语是父语,这样说是否恰当需要讨论,但是它对我们理解在汉语文化环境中生长的少数民族作家来说,是有启示意义的:我们应该怎么使用汉语,我们应该怎样看待自己的母语。
我对能用两种语言创作的作家,比如蒙汉、藏汉等,充满敬意。因为在这种过程中,作家可以吸收两种语言中最美最准确的言辞来表达自己。赫塔·米勒在诺贝尔获奖词中曾说:“在我老家巴纳特的德语方言里,‘眼泪’这个词听起来就像罗马尼亚语中的‘火车’,所以火车车厢在铁轨上磨出的尖厉声音总是让我听起来像是哭泣。”她还说:“罗马尼亚语中‘手绢’这个词就是‘绢’,这是又一个例子说明罗马尼亚语多么有感悟性,可以让它的词汇直指事物的核心。”她最后说:“归根结底,我们能用的词汇越多,我们就越发自由。”
虽然这些作家的感知有时候是分裂的,但是他们有“双重视界”,他们操着双语,有两种文化的背景,如同门神有两张面孔,既能进入都市文化,又能进入地方文化,却又可以游离于两者之外。
本雅明说:“语言自身包含了引起情感回响的隐喻、知识和联想的沉积,当人们注意到它们,就可能有所发现和启示。”所以,语言是个奇妙的东西,它既是独立的排它的,也是开放的,一旦一个作家掌握了两种语言,那他的眼光和境界肯定是飞跃性的。
在这三期青年作家专刊里,我最喜欢的却是两位藏族作家的小说,尼玛潘多的《城市的门》和拉先加的《影子中的人生》。《城市的门》写一个乡下的藏族女性怀着孩子来到城市寻找孩子他爸的故事。我感觉她寻找的过程也是她认识世界和认识自我的过程。她由寻找,到开始乞讨维持生存以期待孩子的降生,然后是忘记寻找,只想留下来感恩收留她们母子的人,之后就是憧憬着如何把自己的孩子养大成人。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一切行为都是出自女性的本能,或者说是一种非常朴实的生存意识。她的伦理和逻辑很简单,孩子要有父亲,人家对我有恩我必须报答,孩子出生了,我就要把他抚养成人,哪怕他的父亲是个无赖。小说里写道:“多吉的脸也不再时常浮现,渴望见到多吉的愿望也不强烈,对他的恨意好像也在冲淡,相反,当腹中的胎儿轻轻地踢着她,她就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亲切的,爱怜的,好像在用踢的方式撒娇地告诉她,我要吃饭。”这一段让我想起铁凝的小说《孕妇和牛》,那个怀抱着自己肚子的孕妇,看着墓碑上刻的字,她虽然没有文化,但她想象着将来如何让孩子认字,非常让人感动。在《城市的门》女主人公的想象中,城市是个猛兽,但是她没有将小说纠缠在乡村与城市的矛盾上,而是让她一步步体验和接受着城市的一切,哪怕城市的门有一天会向她关闭,她也要试图在横在她与这个世界的墙上凿一扇门。这是一个善良的对生活充满乐观坦荡执著的女性,也许以城市为象征的这个世界注定不会给她一扇门,但是她的勇气和信念让我感动。
《影子中的人生》出自70年代末出生作家的手,而且是用藏文写作,让我非常的意外。小说的写法有些荒诞,也非常现代。他通过一个年轻人与影子的关系,表达了对人生和世界的理解。影子是自我的返照,也是另一个自我,他借助模仿各种影子的游戏,表达自己的感悟,影子也是他认识世界认识他人的一种方法,人离不开影子,甚至他的妻子也是影子赐予他的。
另外,小说还有对权威的反抗和对自己民族的反省。这一点非常可贵。我不懂藏语,我很惊奇古老的藏语可以写出这么现代又充满象征意义的小说来。联想到扎西达娃、阿来、还有刚刚获得鲁迅文学奖的次仁罗布,我发现藏语也许是最适合写小说的语言,就像蒙古语最适合写诗歌一样。
在蒙古族“80后”专号里,有《稚凤清声》《情缘》《那年夏天》《片片枫叶情》《503号宿舍》《我的女老板》等文章,如果不看作者的蒙古族署名,我会以为是汉族作家“80后”的专号。只有《巴拉嘎日河边的故事》像是蒙古族作家的作品。而这些作品的内容也恰恰印证了他们的题目,让我内心充满了矛盾。萨日娜的小说《情缘》有一句话:“蒙古族孩子自己嫌弃自己的语言,不学母语,那我们蒙古人的未来怎么办?我们不能淘汰自己,民族的明天全靠他们。”我们不能强求城市蒙古人的后代要学蒙古语,但是我希望他们能站在蒙古人的立场和身份写作,而不是模糊甚至逃离自己的归属。
让我感到欣喜的是一篇散文,照日格图的《怀念一垛草》。它通过打草与草垛将故事穿起来,表现蒙古人质朴真实的生活和命运。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细节让我感动。它既让我们了解了草原秋季的景象,又让我们细致地看到了在打草的劳动中牧人的生活。它是生活的记录和写真。因为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只知道绿色的草场、穿着光鲜的蒙古袍的牧民,还有像盆景一样的不真实的旅游点,所以真实逼真的生活才会让我们新奇和感动,而其中蕴涵的纯自然状态下的人类生存经验也更有价值和意义。
几首诗歌比如《忽必烈狩猎》《母亲,请谅解我在子夜开灯写诗》《不羁的心》等都是不错的。我一直认为,蒙古族是诗歌的民族。
维吾尔族青年作家的作品,我比较喜欢的有《苹果树下的梦》《迷雾》和《白蝴蝶,黑蝴蝶》,诗歌中买买提的《清晨独白》很好。
我曾经在一篇叫《怀疑主义者、“外星人”与尴尬的一代》的文章中说“80后”的作家是“外星人”,这其实是我阅读了一些汉族作家,如张悦然等作家的作品之后的感慨,他们确实有与前辈作家不同的地方,同时“外星人”也是我对“80后”以及更年轻作家的期待,我希望他们写出不一样的东西来,超越前人。但是真正让我触动的作家和作品着实不多,很多评论家对此给出了非常可笑的理由:他们还小,还是孩子。当年,玛拉沁夫写《草原上的人们》的时候21岁,浩然发表第一篇小说《喜鹊登枝》的时候24岁,王安忆是在25岁出版了她的处女作《雨,沙沙沙》,余华的成名作《18岁出门远行》发表的时候也不过26岁。
所以我们有义务向“80后”提出更高的要求和期望。“80后”们也应该给自己制定更高的标准和目标。引述法国哲学家吉尔· 德勒兹的一句话,送给我们的少数民族青年作家们——“写作就是发现自己未开发的地方,自己的方言,自己的第三世界,自己的沙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