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少数民族文艺

钢刀、雪山及一个人的穿越

——评海日寒诗集《一个人的穿越》

□哈 森(蒙古族)

何谓英雄史诗?尽览古今中外的文本后终于有了些许了悟,英雄与史诗,不外乎几个核心因素:英雄、时代、承担与超越。但凡有史诗和英雄的地方都有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壮美绝唱。蒙古族是个具有史诗情怀的民族,早在中古时期即造就了举世闻名的两大英雄史诗《江格尔》和《格斯尔》。这无疑注定了蒙古族文化中的英雄主义基因,英雄情结与史诗绝响在代代男儿的铮铮铁骨、世世文人的豪迈文字中薪火相传。

认识海日寒有20年了,翻开《一个人的穿越》,阅读中,忽然有一些恍惚,仿佛回到了那远古的铁血苍茫年代,掩卷浩叹,在荡气回肠、壮思飞扬的文字里,手握《钢刀》奔向《遥远的雪山》的到底是谁?

来吧,我神话的英雄和远去的光荣——/来吧,我巍峨的群山和天空的神灵——/彻底的失败绝对的死亡一如昨日的梦境/那是一碗神的血酒纯洁了生者的苟生死者的赤诚/蚊虫的喧嚣奴颜的俾骨何足挂齿/彻骨的寒冷将北方的群山环抱成冰雪的魂灵/我张开双臂痛哭一场扑倒在风雪的祭坛/大地无垠——听!群狼在黑暗中豪壮的歌吟/我舔着父亲如山的巨斧长大成人/一柄妩媚的钢鞭怎能把我驯化成苟延残喘的人生……

这是海日寒用母语写就的抒情诗《遥远的雪山》的译文选段。几十行的短诗,犹如一段史诗的残片,投射出一种彻骨的寒冷、一种俯视群山的孤傲、一种永不回首的钢铁意志。那在天边熠熠闪光的遥远的雪山就是诗人终生向往的精神高原,也是蒙古族史诗中出现的永恒的天堂草原——宝木巴。

在这篇文字里我想抛开诗艺技巧的解读,重点谈一谈海日寒诗歌精神形成的文化背景,作品铸就的精神品质和诗人执著的信守与热爱——近乎宗教化的诗意情怀。  

诗人成长的三元文化背景

诗人海日寒出生在内蒙古东部的科尔沁草原。缘于地理位置和历史机缘,科尔沁地区较早地接受了内地的农耕文化,游牧与农耕在这里传奇般地混成一体,使它与其他蒙古族聚居区和中原的农耕文化都有较大的不同。科尔沁文化是游牧精神与农耕方式联姻所产生的“混血儿”。在几百年的沧桑巨变中,科尔沁曾造就了孝庄文皇后、僧格林沁、嘎达梅林等富有传奇色彩的英雄人物,也滋养出了为数众多的现代知识分子。

蒙古族元生文化、汉族农耕文化和知识分子文化三位一体的文化大背景,赋予了诗人海日寒与众不同的文化心理和创作视野。

海日寒以科尔沁人特有的倔强性格表达着对自身文化的热爱、反思与探寻,他笔下的科尔沁既是因多元文化的互渗而表现出强劲生命力的神奇的土地,也是因现代性进程而渐入困顿的充满忧患的地域。他在《北方蒙古村落》《农民阿妈》《白兴吐的秋天》等诗中不仅用精确细腻的笔触描绘出了家乡独特的人文、风俗、生活场景,也以饱含理性的思索道出了自然与文化的困惑。  

嘎达梅林的传说溢出枯竭的河道/远走他乡的学子带来星空的消息/从拴马桩上解开宿命是先祖遗愿/把知慧的田垄走遍是年轻的梦想(《北方的蒙古村落》)

这是《北方的蒙古村落》中的一段文字。“拴马桩”、“田垄”、“学子”代表了科尔沁地区不同于其他地方的三元文化特点;“先祖的遗愿”、“嘎达梅林传说”、“远走他乡的学子”、“年轻的梦想”更是概括了几代科尔沁人不懈追求的心灵故事;“枯竭的河道”一语点破科尔沁草原退化、沙化的现状,“星空的消息”拉近了科尔沁与世界文明的差距,也隐约暗示了弱势文化在全球化、现代化进程中受到冲击的无奈宿命。短短四行诗句蕴含了如此多的信息,可见海日寒诗歌思维密度之高。

成长环境、生活经历和精神状态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诗人的写作向度,海日寒恰似现代版的史诗英雄,高举精神的旗帜,扬鞭催马,逆风而行,坚守诗歌的理想、学术的阵地、人格的高洁,拒绝世俗的一切污泥浊水,向着遥远的雪山毅然决然。这就是他诗歌精神的内涵所在。        

诗歌精神的两个阶段

与大多数诗人一样,海日寒也经历了从青春走向成熟的精神历程,这可以概括为两个阶段:悲情的英雄主义和达观的浪漫主义。

在非精神的世界里/我从来不是英雄/面对武装到核能的时代/文字又能做什么呢/连一把小米都不如的诗歌/并非人民需要的美酒/更无法成为他们驶向幸福的灯塔/……/唉——/像我这样的小卒/一生与虚幻的影子拼杀/在镀金年代的海市蜃楼上/妄图重建理想的神殿/而如今已骨碎筋折身心俱疲/只缘/心中吞下的利刃/让我无法安生/如寒霜中的秋虫/用尽最后气力歌着、舞着、喊着、挣扎着……(《悲伤的笛子》) 

这首诗,海日寒作于2002年,那一年他还未及而立之年。当一颗敏感的诗心开始感知和发现千疮百孔的现实,而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在社会上还没有一席半地,一切在彷徨、苦闷与无助之中,诗人的心充满了悲情。诗中,浓烈的悲情与不屈的英雄主义让人震撼。

悲情来自世俗与生命个体的对立,对立的结果或走向颓废,或走向个人抗争的英雄之路,海日寒属于后者。在《我是自己的听众》《遥远的雪山》等诗里海日寒完成了迷惘与痛苦,不屈与挣扎,寻找与朝圣的苦难历程。

时过境迁。10年后的海日寒成为人父。他在文学界、学术界,甚至在民族的影视界已是颇受瞩目的诗人、教授、影评家了。家庭的、社会的、文化的角色有了很大的转变,而他始终没有放弃对诗歌探索的执著。

他的诗歌开始写科尔沁蒙古人的都市生活,写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也写孩子和爱情。他近期的诗歌少了很多悲情,多了一份坚定和踏实、执著与热爱、刚强与乐观,乐观主义、浪漫主义色彩与日俱增。  

必须承受鹅毛的重量/在卑微的个人生活中/日复一日地抗拒坠落,却无法破解古老的诅咒,懂得/活在当下就是一种宿命/人潮涌动,向着同一个方向/你并不想成为一滴水,被/流光裹挟,而冷艳的城市/如此繁忙,高楼、轨道/炫目的灯光,地铁的轰鸣声/铸就破碎的梦魇。学会/承受,让内心成为一个支点/……(《一个人的穿越》)

学会承受,让内心成为一个支点。 “适应钢铁的硬度”,“相信精神的力量”,“让双手触摸世界,让心扩展到无边”,于是生活和诗歌都变得“坚实、丰满、厚重,并有传奇留在心中”。 我想,这就是经过岁月历练后的人生彻悟。

当我们谈起一些繁杂人事,他说:“我自岿然不动,无所求,无所畏。”族元文化在精神深处的传承以一种永不屈服的英雄情怀在诗人的精神世界里扎了根。然而他不再是那个莽撞青年了,他对事物的理解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豁达与淡定,让他更加渴望拥有一柄精神的《钢刀》:

拥有一把钢刀是必要的/纯钢、幽蓝、锋利而优美/它来自地下,来自黑夜的/心脏,来自火焰与水的/极速对决;它的前身应该/是玫瑰,生于冰峰,投身/以火,然后聚敛为寒光;/击打使它纯粹,逼近闪电/的锐度,而它作为舞者/只存在于一个人的内心;/钢刀躺在黑暗底部,却/异常清醒,常常成为喧哗/的死敌,以无语的重质嘘叹……

“一道强光刺入虚无,使钢铁/获得生的形态,根脉触及意义的核心”,而最后“一把钢刀插在星空/深处;春天,在海边碧绿/的草地上爬满鲜红的草莓”——这就是诗人的理想,锐利的钢刀与鲜红草莓的完美结合。

在旷野中跋涉多年的海日寒,终于看到了远在天边的遥远的雪山。

说了太多海日寒诗歌里的“刚”。就像蒙古族英雄史诗里缺不了儿女情长的爱情、幸福美满的生活描述一样,海日寒的诗歌里也有不少让人动容的情诗牧歌。其中我最为喜欢的是《忠实的鞋子》《一件汗衫》《无形》《雪山花开》等几首。

你送我的这双鞋好舒服也好结实啊/它从早到晚陪着我的脚,片刻不离/即使我睡着了,它还是趴在床下/静静地守着我,看着我睡……/那天我出发了,穿着这双鞋/跋涉千山万水向你走去,最累的还是/这双鞋,看它都累散了,张着大嘴/直喘气。好久以后,当我衣衫褴褛/胡子拉碴站在你面前,它笑了,咧开大嘴/主人,我把他给你带过来了,它说。(《忠实的鞋子》) 

谁说钢铁的勇士就没有柔情?讲信义、重感情,敢爱敢恨本来就是蒙古勇士千百年代代相传的内心之另一面。平凡是常态,而英雄是理想,读海日寒表白淡泊理想的诗句,不由得想起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诗人海日寒的悲情也罢、豁达也罢、英雄情怀也罢、乐观浪漫也罢,都是因了那执著深沉的爱:对族群、对故土、对亲人、对爱情、对诗歌的无限深情。  

与英雄史诗中的宝木巴一样,海日寒的“遥远的雪山”是没有污浊、没有罪恶、一片光明、充满美好的圣地。我相信,他会一直坚守这份信念与热爱,不折不挠,勇往直前。

2011-12-05 □哈 森(蒙古族) ——评海日寒诗集《一个人的穿越》 1 1 文艺报 content32591.html 1 钢刀、雪山及一个人的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