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作品

初 雪(外一篇)

□刘文波

初雪是羞怯的,试探性的,像极了酝酿已久的春事,要在一个阒静无人的春夜,或是春朝,才能尽情地打开通往春天的所有道路。初雪也是一样的,她可能不习惯人间,不习惯人们的大呼小叫。那让她觉得仿佛自己是初来乍道,不合时宜,是走错了路,误闯了人间。

但我知道,每年第一场雪都在等待一个特殊时刻降临人间,虽然我们大多数人漠视了这个时刻的意义,但那个时刻却是来自天国的洁白之神在大地上的第一次临幸,第一次对人间的布施。是真正的恩荫福泽,于万物应是心怀感激的。所以,初雪的降临当如俗世里繁华隆重的节日,在未到之际,就让人心怀向往,朝思暮想。她的标志性意义,不亚于一场生命的降临,诏告着一些事物的离去和一些事物的诞生。而新生的喜悦总是大于离去的失落。

在已逝散文家苇岸的生命随笔般的日记里,他这样说过,与其他开端相反,第一场雪大都是凌乱的,就像一群初进校园的乡下儿童。雪仿佛是不期而至的客人,大地对这些客人的进门,似乎感到一种意外的突然和无备的慌乱。没有收拾停当的大地,显然还不准备接纳它们。所以,尽管空中雪迹纷纷,地面依旧荡然无存。

苇岸对初雪的细腻观察让人心生敬意,这个捧着一颗诚心生活在大地上的人,用自己诗一般的语言,记录着大地上历历在目的事情。新桃甫绽,麦苗拔节,鸟营巢,蜂造窝,都让他激动不已。任何俗常微漠的物候节令,都让他看做神示的箴言,一一记录下来,他如同自然的史官、大地的保姆,整理呵护那些被常人忽略了的神的只言片语。也只有经他写出,我们才感到生命原来如此之美,他用瘦劲的笔让真实复归为真实,美好还原为美好。

初雪有别于隆冬腊月里的雪,那时的雪是肆无忌惮的,大片大片地宣泄着自己的情绪,非要泯灭天地的界限,让自己成为世间的主宰不可。而新雪则是粉末状的冰霰,仿佛天上有一面大筛子,神在天界不停地筛动着,只吝惜地撒下些细碎的粉末,而将更大更轻盈更美好的留下来,自己享用。新雪初下的声音如同春夜里雨打芭蕉的细密的雨脚,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如泣如诉,让每一个深夜难眠的人感动不已,心存暖意。那是天和地的倾心细语吧,带着犹疑不定,小心翼翼。是啊,这个世界的秩序还未确定,谁将是新的朝代的王?

常常是下了半天,一阵风就会将地面上的薄薄一层雪吹得一干二净。眼巴巴地期盼着一场大雪光顾的孩童,准备用一个洁白的雪人来迎接这个冬天,可是雪花的请柬还未拟就,那就邀请不到圣洁之神的降临。所以,这吝啬的施舍,怎能造就一个雪的童话,让孩子的心偎依取暖?

但是,初雪毕竟也是雪花啊,这一点谁又能否认呢?如已怀胎九月的母亲,什么也不能取代即将做妈妈的喜悦。

天地间秋叶落尽,并不等于只剩下一片空芜,而是为一个更为寥廓盛大的花事预留出空间,这个空旷的天地应由什么填充呢?这只能由冬天说了算。

从此,四季的时针已拨入下一个季节的轮回,大地万物褪去了繁华,只为迎接一个更为冰清玉洁的生命冠冕。能站在冬天里领受一场又一场冰雪冬霖的树木,应是生命的另一种繁盛的开放吧。

有僧问巴陵禅师,如何是提婆宗?巴陵说,银碗里盛雪。这幽邃的禅境让人深味。银碗里盛雪,如同白马入芦花,是佛之高境。是有中之无,无中之有,有无相忘。冬天就是一只银碗,只有素净,没有五彩的惑目、五音的盈耳,才能配得上这雪的洁白无瑕。以素净盛纳素净,才是最好的盛纳。

苏东坡词《江城子》曰:使君留客醉厌厌。水晶盐,为谁甜。手把梅花,东望忆陶潜。雪似故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东坡就如一片冰清玉洁的初雪,带着锋芒,带着温度,带着呼啸之声,降临北宋的天空。但他如何覆盖得住一片泥淖浊世的土地?所以,大宋天地没有一片他的容身之所,一再受贬,一再南迁。让他空余咨嗟。陶潜有菊可慰,东坡则只能以雪自娱了。雪虽可爱,却有人嫌弃,因为它太洁白。

初雪是覆盖不了什么,但它起码传递了一种讯息,迎接着一场更为庞大的雪的降临和覆盖吧。这样,看着初雪即将来临,也会让人感到这个冬天就不再寂寞而单调了。

童年的雪

童年的雪是绵密的繁盛的。是三月的花事难管难收,是腊月里一天浓似一天的年景,愈演愈烈。雪花能够填充整个冬天的心事。人要穿一冬的棉袄棉裤,而经冬不化的雪似乎也是村子山野的棉袄棉裤,也要穿一冬的,只有来年冬尽花开才脱下。茅屋戴了雪帽,显得矮了一截,如冬日里在角落里晒太阳的老汉,抖抖地袖着手,跺着脚,哈着大团大团的白气,笑着咳着。从烟囱里飘出的炊烟也格外的滞重,久久飘不尽,风一过,就像京剧里花旦的长长水袖,广袖轻舒,袅娜有韵。树上也覆了一层积雪,隐去了峥嵘的细节,显得老成持重,粗疏有力的枝干更加圆润可爱了。远看就是一幅精美的刀工深厚的黑白套色木版画。其实一切不都像是画里的?躲在厚厚的窗子后面,我和奶奶欣赏着外面的世界,总是看不够。我是总想着出去玩,奶奶是眷恋着这个凛冽苦寒的越过越少的冬日。每一个冬天,都是老人生命里的坎儿。如同树上的老枝,抖抖索索的,能不能挺过又一个寒冬,让人痛惜。我是不管这些的,只知道冬天有一种美在里面。

村子里常常是新雪压着旧雪,层层叠叠的,如同青涩庸常泛滥的日子,用不完也过不去,把它看成母亲烙的喧腾的面饼,那是梦里的事儿。雪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下,村子都静下来了,连狗也懒得出声,雪就下来了,絮絮叨叨,如老婆婆话家常,哎,有多少不尽的冗长岁月,有多少不尽的柴米油盐琐事啊。只觉得夜好长啊,日子好长啊。人在雪夜睡不着觉,可以想很多很远的事情,如同雪下在很多很远的渺远的空间和时间。雪将夜色变成浅浅的白昼,用不尽的白漂染着无尽的黑。有雪的夜,黑暗无从下脚,泥淖污浊也遁去。雪在无人的时候抚慰着天地众生。夜里雪压断枯枝的声音和夜行人踩在喧腾的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声音,能传得很远很远,让人想起许多陈年的往事。人在这些声音里醒来又睡去。

下过雪的早晨,天气出奇的温和,让每一个人心生感激,雪是能暖人的,于冬眠的动物、田里的麦子和以后的日子。孩子们也不懒起,穿上肥厚的棉裤,就恋着去玩雪,雪给予我们的真的很多啊。从那些曾被冰雪覆盖过的日子里走出来的人,会生出许多的感念。

下雪的心情是迥异于雨天的心情的。将雨未雨时,人的心情也会像密布的阴云一样,化不开。而下雪的时候,天色大多时候竟是敞亮的,只要没有风。人心里也是畅快的,如知心的人相遇,什么话都可以说出来。即使在半夜里,在开阔的户外,雪天里竟可以看得清书页上密密的字。

雪是可以堆积和覆盖的,在这世上,能够完完全全去覆盖着什么的,只有雪和坟墓,因此雪地总是有着墓地的美。

雪和冬天越来越成为一种符号,一个渐去渐远行将消失的季节,停在我们的记忆里,文字里,歌唱中。到那时,作为爷爷奶奶的我们,再给我们的后代讲述雪和冬天的故事,可能已经成为安徒生和格林童话里的梦幻情节,美丽又遥远了。我们童年那些关于雪、冬天的记忆,日渐沉淀在心灵底层、时间的深处,变成煤、石油一样的东西,与我们隔绝着。但随着我们狂妄地开采和使用,日渐成为稀有资源,渐渐枯竭。我们会越来越富足,但我们却买不起一片雪花,买不到大地洁白、雪舞飞翔的壮观景象。

一个留不住雪的冬天,还能让人留住些什么,我再一次面对苍凉干涩的大地失语。

2011-12-09 □刘文波 1 1 文艺报 content32645.html 1 初 雪(外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