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
这是竞争的时代。就不用说那些拥有亿万家私的富豪了,屡见报端披露,自杀者的比例之高,有名有姓地列出,直看得你惊心动魄,想象其间不定有着多少比巴尔扎克《人间喜剧》还要诡异的故事呢!就说牙牙学语的孩子吧,他们总该有浪漫嬉戏的童年吧?然而,都说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啊,进个好幼儿园比上个好点的小学还要难呢。从大人到小孩,人们日夜挤在路上疲于奔命,焦思苦虑纠结于心,晚上能睡得好吗?我就突然想起了鼾声,对,舒适的鼾声,就是打呼噜!哦,记忆中遥远的潇洒的鼾声啊!
心事重重,辗转反侧,夜不成寐,当然不会打呼噜。就是睡眠浅,也难得发出鼾声。靠安眠药硬撑着睡一时半会儿,更是苦不堪言。所以,不论怎么说,打呼噜实在是一件很潇洒的事情。鼾声的诱惑力和刺激性,大概只有睡眠不好的人才感受深深。
我打呼噜不知起于何时,尤以酒后为甚。偏偏夫人患神经衰弱,我鼾声大作时,她就抱着枕头在3个房间换地方睡。她说,有时听我好一阵没声息,真担心憋坏了,可突然,“咔”的一声,呼噜复起。这一折腾,好了,她一宿甭想再睡。但我自己,则高枕无忧,浑然不觉。
那年冬天,在哈尔滨,我与一位姓周的校长同室而眠。睡前,他眯缝着醉眼问我:“怕呼噜不?”我说不怕,我也打呼噜。孰知,不过半个时辰,周先生鼾声渐粗渐大,转瞬,若雷鸣矣!次日一早在饭桌上我说起他的呼噜,周先生轻声相答:“没什么水平。”这赵本山式的轻巧一句,差点儿让我喷饭。
这还是一对一,比起黄山之夜的鼾声大联唱,逊色远矣。那年夏天,爬了一天山,到了太平顶。晚间,南北两伙20多个男女挤在一个地下室里过夜。9点钟,钻进湿腻腻的被子,竟在南方人的扑克声中睡着了。一觉醒来,正是深夜12点。解手以后,再也难入睡。呼噜声、磨牙声、哼哼声、梦呓声、排下气声,交织着叩击你的耳鼓。特别是对床一位南方汉子,更是打呼噜的领衔者,咂嘴吐气,忽而如小号长鸣,忽而如炸雷爆响,直如雨前的蛙,底气颇足。更可怪者,墙角一位女士,其打呼也具南方女子文弱的特征,有如萨克斯,反复嘶鸣不已,尖尖细细,不绝如缕。一男一女,轮番而起,好像有谁在一片鼾声交响中指挥他们的混声合唱!这后半夜,再没得睡。说来也怪,过后唠起来,南方之行数黄山之夜印象最深,成为大家谈不尽的话题。
追寻古人,苏东坡打呼噜也是个豪放派。潇洒倜傥,旷达浪漫,在他著名的诗文里,也可略知一二。比如,“夜饮东坡醉复醒,归来仿佛三更”,是在江船上痛饮归来;“解鞍倚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是诗人醉卧在月光下溪流上一座无名的小桥。他的弟子黄庭坚说,东坡“性喜酒,然不过四五龠已烂醉,不辞谢而就卧,鼻鼾如雷。少焉苏醒,落笔如风雨。虽谑弄皆有意味,真神仙中人”!苏夫人也就只好眼睁睁地忍受着大诗人的鼾声了。
这么说,东坡的鼾声与酒有关,是酒精作用的结果了?究其实,也并不尽然。在“乌台诗案”中,东坡因诗被奸小罗织犯上罪名,关进大牢,生死未卜,还能有酒喝吗?鼾声却是照打不误的。一天夜里,皇上派一个小黄门暗中入牢看望东坡,东坡以为是又进来一个囚犯,没理会,径自呼呼睡去,鼾声如雷,声震囚室。小黄门回报皇上说诗人睡得好极了,呼噜打得真响。帝曰:我知道,苏轼心里没有亏心事啊。面对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我们的诗人多么放达。毫不奇怪,出狱不久,虽被贬黄州,谪居乡野,却活得那样诗意,终于唱出了雄视百代的赤壁诗文。在那篇名赋的结尾,不是还有这样虽似信笔拈来却饮誉古今的记载吗——“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若说鼾声之潇洒,还要算在故乡土道上我亲见的那一幕。那是夏日炎炎的正午,我们一帮小孩子在乡路上玩耍,忽见一辆牛车慢慢滚近前来。老牛踏着沉重的步子,系在脖子上的牛铃也一声声地响着。这车上怎么不见“老板儿”坐着呢?只有那头牛拉着那种朝鲜族式的牛车缓缓地走着。我们好生疑惑。高高的铁轱辘滚到跟前了,原来那车老板儿仰面朝天睡在牛车上呢!他头一颠一摇,呼噜却照打不误。铃声伴着呼噜还有酒气,洒抛在乡路上,我们就围着车“噢噢”地起哄。那车老板硬是不醒,他睡的太死了!大概这老牛也识途,会把主人拉回他们那个茅屋去的……
不论怎么说,一闲对百忙,也是一种福分。写这篇小文之前,忽然想起,我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也变得不再打呼噜了呢?是年岁大了睡眠少了的缘故吗?报上常有小广告,说打鼾是一种病,一定要治疗。没听说身边谁去让大夫治一治打呼噜的,睡不好觉的却越来越多,所以鼾声还是让人怀念的。你看胖大和尚鲁智深,直喊“口里淡出鸟来”,一日抢得两桶酒喝得烂醉,大闹五台山,长老让侍者扶他到禅床上,他倒下立刻就齁齁睡着了,多潇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