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少儿文艺

彭学军:成长是一生的事

□本报记者 刘秀娟

彭学军

虽然散文集《纸风铃 紫风铃》曾荣获第七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彭学军给人的印象,似乎还是以小说为主业。但是,资深的童书编辑魏钢强告诉记者,最近,彭学军积累了一批耐看的散文,“我读了《一篮鲜枣》这篇散文后,立即决定为她出散文集”,魏钢强非常信任这些散文的质量。陆陆续续地,记者也读完了彭学军这些精短、温润而真诚的散文,它们以更加无遮无拦的方式,引领读者走向作家的内心。

尽量善意地看待人生

记者:我看这些散文里的你,就想起《你是我的妹》。

好像你小时候顽皮中又有点内向,很直率,本来觉得不像现在的你,仔细品味,就感觉像了。那么安静,安静得让我觉得怕大家去打扰你,可是读你的作品,又有一种蓬勃的、顽皮的感觉在,甚至有时候这个小孩还挺能折腾的。

彭学军:我性格中有很矛盾的东西。在这些散文新作中,有一篇《我是不是坏孩子》,是说我在“文革”期间写“反动标语”的事, 一个乖孩子却差点给家人带来灭顶之灾。

记者:我能理解你在写这篇文章时那种头冒冷汗的感觉,似乎现在都还后怕着呢。你的童年赶上了那个特殊的时代,但是你的童年回忆作品却都比较隐晦这种背景,这和很多作家,特别是成人作家是不一样的。

彭学军:对,也怕孩子不懂,不想让时代背景去困扰他们,干扰阅读。

记者:我能感觉到你这种特殊的处理。但是也有一个问题,过于隐晦,会不会反而生出困惑呢?

彭学军:这确实是个问题,度不好把握,也许我是没有处理好。

记者:话又说回来,对于作家来说,这个时代的记忆都是个难题。

彭学军:如果是写给成人看的就没这个问题了,写给孩子看,就有难度,可又不能回避那个时代。

记者:客观地说,我感觉这种政治性的因素对你的生活影响极大,因为你童年的“漂泊”和它有直接关系。回过头去想,你怎么看它对你童年的影响?因为这也直接影响了你的写作。

彭学军:对,童年没有安全感,不断地搬家,不断地面对陌生人、陌生的环境。动荡容易让一个孩子缺乏安全感,变得羞怯、敏感。刚刚熟悉了一个环境,交到了一个可心的朋友,却又要走了,但一个孩子除了跟着大人走,没有任何选择。

现在看来,“动荡”于我的写作是有很大益处的,我们远离了城市,游移在小镇和村寨之间,各地迥异的民风、习俗、服饰、食物、民居,有很多都存在于记忆里,再就是对山野的亲近,到现在还能回味起那种特殊的迷人气息。这些到后来都成了写作的土壤。

记者:你看取人生有一种特别平和而善良的眼光,无论是你的小说,还是现在的散文,都非常明显。这是你对生活、人生、他人所持的一种态度吗?

彭学军:记得读大学的时候,一次运动会上,一个女生抱了她姐姐的小孩来玩,小孩很可爱,全班女生都围了过来,张开双臂要抱她。小孩有点认生,她怯怯地一个个看过去,最后冲我扑过来。当时,得意之余非常震动。这样一件小事至今还记得,是因为我从来都不是一个非常讨人喜欢、容易融入到人群里的人,有时,甚至会给人一种冷傲的感觉,尽管我内心对他人是友善的——这个小孩以她的童真看到了我的内心?我愿意这样去想。

心怀友善,又与他人有着淡淡的疏离感,这样是不是很矛盾?

对人生、对生活,我尽量善意地去看待,这个世界无论有多少负面的、丑陋的东西,美好始终是包蕴其中的,也许不是太多,但永远不会消失。善意去看待了,才能诗意地理解,也才有寻找快乐、感受幸福的能力。我觉得,无论是成人还是孩子,这种能力很重要,它能让你活得平和而又大气。

记者:这种态度使得你在创作中有什么特殊的追求?或者说,你希望自己的作品在艺术效果之外,还有什么其他诉求?

彭学军:说实话,不明确。不过常有读者反馈说,我的文字让人内心宁静,在如意和不如意中,都能体味到生活的美感。读者读到的,也就是我所想表达的吧。这种表达没有刻意,也就更自然一些。

记者:这些散文都很“柔软”,感觉到你在写下这些文字时的用心、小心、爱和懊悔,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是你自己的遭遇,还是其他人的遭遇,经过时光的淘洗,现在呈现在你笔下的都是一种善良和美好的情愫。

彭学军:我喜欢“柔软”这个词。读着柔软的文字会不会有一颗柔软的心呢?内心柔软,意志坚定,这样的品格是我最欣赏的。这种品格令人善良、宽厚、细致、丰富,同时又强大、独立、不媚俗、不妥协。不是说,读了我的文字就能成为这样的人,我所表达的只是一种愿望,这种愿望也是指向我自己的。

很喜欢这样一句话:成长是一生的事,而且我也确实感觉到自己的成长。写作,特别是写散文——因为散文写作更多地牵扯到自己的内心——这个过程也是一个自我反省和自我教化的过程,尽量让自己宽容、平和、向善。这样,无论叙述什么样的故事,当下的还是过去的,都会淡化丑恶和苦难,凸现美好,即便有不美好,也要预示希望。特别是这些文字是给孩子看的,这让我更多了一份自律。

记者:读你的作品,还有一个非常关键的词汇——“童年经验”,这也是儿童文学中经常讨论的一个话题。有些情况下,我们会说童年经验给伟大的作家提供了无尽的表达空间;但具体到每位作家的创作,在他的童年经验表达中,又不得不面临着如何避免重复的难题。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彭学军:如果把我的写作分成童年经验的表达和非童年经验的表达,从数量上来说,后者可能要多一些,特别是短篇小说,大部分是与童年经验无关的。而这两种写作对我来说并不会有特别不同的感觉,顶多,我用语言来区别它们,这种区别也不是刻意的,依据不同的题材,语言自然就不一样了。

说到重复,阅读的感觉的重复可能会有的,读一个作家的某个时期的作品,一个感觉不断的出现是很正常的。再就是,我确实认为,不同阶段回望童年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甚至会在不断的回望中丰富和美化它,对童年本身进行“再创作”,这种再创作是无意的,是记忆的错觉,但已经是水乳交融了,所以“童年经验”是不会枯竭的。

记者:当你在不同的时候翻检这些记忆的时候,对当时的人,当时的事,应该是有不同的理解;也在这些往事的回想中不断修正自己吧?

彭学军:这些散文是陆陆续续写成的,不说回望往事,就是隔上一段时间,重读这些散文,都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好像写的是另一个女孩,跟我没有关系的女孩。我会跳开来看她的成长,打量她细细条条不合群的身影、平凡的眉眼、时而玩劣时而忧郁的神情。我知道她会在哪儿遇到一道沟、一个坎,如果掉下去了,她就不是她了。她还会遇到一些选择,如果选择另一条路,现在会怎么样呢?有时我会这样假想。

人生不确定的因素很多,如果身边有一个温和的、睿智的指引者,会让人走得无惊无险一些吧。但我能这样长大,也挺好。

没有真情实感是很可怕的事

记者:这些散文的风格,我觉得可以给小读者提供很好的写作参考,在简单中包含真情和深意。

彭学军:我只能说,不明白为什么写作,就一定写不好作文。

写作是一种表达。我们每个人从有了独立的思维开始,对身边的人、事、自然、四季更替、星移斗转,都会有自己独特的体验和看法,把这些用文字记录下来就是写作。

自如地运用文字,准确而优美地表达自己,这是件很快乐的事。作文就是这种表达的训练。很遗憾许多孩子写作文似乎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怎样让老师满意,怎样得高分。揣度别人的心理去作文,而不是出于表达自己的需要,是不会有写作乐趣的。

记者:表达自己,儿童并不惧怕。他们的一些话语和行为甚至可以给儿童文学作家们提供灵感。

彭学军:你说得没错,孩子是特别有想象力的。看过一个3岁小女孩写的诗,当然是她用“嘴”写的,她的妈妈记录下来的——

有点事

妈妈问宝宝

为什么把脚

伸到我的被子里

宝宝说

我的脚 找你有点事

一个很日常的行为,孩子是这样认识、这样表达的,天然而又诗意。希望她长大对世界有理性的认识了,仍能保持这样的天然和诗意。

记者:可是许多孩子真的开始作文了,就变得手足无措了。就像“我最难忘的一件事”之类的作文,许多孩子写出来千篇一律。

彭学军:斯蒂芬·金在一本书中回忆了他童年的一件难忘的事,说他小时候很淘气,从车库的一角搬起了一块水泥板,但他不知道,马蜂在水泥板下面筑了一个蜂巢,接下来,他是这样写的:“其中一只马蜂,大约是对被迫迁移感到愤怒,飞出来叮了我耳朵一口,那痛精光四射,就像是猛然一口吸进毒气,是我短暂人生经历中最厉害的痛楚,但几秒钟后,新的痛楚记录就诞生了。当我把水泥板扔在地上,砸到我一只光脚的五个脚趾的时候,我把马蜂蜇的那点痛全忘了。”

这段文字非常精彩,一连串的动作和感受,准确生动,很有层次。我来回看了几遍,看的时候就在想,我们的孩子如果有类似的经历,会不会想到它可以写进作文呢?

记者:许多孩子一写最难忘的事,常常写得很大、很假,没有这种生动传神的细节。您上学的时候作文写得好吗?

彭学军:我的作文一直还不错,特别是读高中的时候,语文老师对我很宽容,老师出的题目我如果不感兴趣,就自己换一个,只要写得好,老师都认可。也许是因为这个,我当老师时也允许学生换题目。

记者:您当过老师?

彭学军:是的,曾经在一所中学做过一些年的语文老师。我基本不按课本的要求出作文题,我出的作文题如果学生不感兴趣,也任由他们自己拟一个,只要是他们想写的,有话可说就行。

记者:可是考试的时候还是要写命题作文呀,在作文训练和应付考试之间该如何协调呢?

彭学军:当初的想法是,先让排斥写作文的学生不排斥,写他们最有感觉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找到遣词造句的规律和乐趣,慢慢树立写作的信心,然后再训练命题作文。如果一上来就用很多的条条框框去约束他们,他们就体味不到自由表达的乐趣。

其实就像引导阅读一样,对于不爱读书的孩子,首先是要让他们能安静地坐下来读书,养成了阅读习惯之后,再引导他们读好书,读经典。

这只是我的理想,也许是能力不够,我做得并不成功,所以就逃出了校园。

记者:说到读书,老师经常说多读范文、多读书就能写好作文。有的老师和家长让孩子多读书,只是为了积累华丽的词句和知识素材,好直接应用到作文里,这就把读书和作文的关系简单化了。

彭学军:读书是心灵的需要,能让心灵更加丰富、细腻、柔软、坚韧、宽容、博大,懂得关爱和悲悯,有感知幸福和四季变化的能力,对大自然有敏锐的亲切感,并获得人类传承下来的思想和智慧……这些,才是我们阅读的目的。仅仅为了提高写作能力去阅读,就体味不到阅读的乐趣。脱离表达的具体需要,好词好句什么都不是。像前面列举的斯蒂芬·金的那段文字,用的也都是寻常的词语呀。

记者:作文是孩子正式向外界表达自我的最初的尝试。孩子作文经常说假话、套话、空话,久而久之,他们往往只会说这样的话了……在很多场合,听到小学生的致辞,我都会有这种悲哀。

彭学军:“作文是孩子正式向外界表达自我的最初的尝试”,你这句话提炼得很好。写作需要艰苦的训练,从字、词、句到立意、谋篇、熔裁,都需要学习。这些,语文老师也都会循序渐进地教给孩子。但比这些更重要的,那就是表达的真实。

真实,不是说不可以虚构,但至少情感必须是真实的。如果真正从帮助别人的过程中体会到了快乐,真正发自内心地热爱祖国,当然可以写,但要没有这样的体验和情感,却硬要写,就显得虚假了。更糟的是,如果这样的作文还得到了老师或家长的肯定,那孩子就等于受到了鼓励。一篇作文,你从字里行间读不出一点真情实感,是很可怕的事。

2011-12-19 □本报记者 刘秀娟 1 1 文艺报 content32795.html 1 彭学军:成长是一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