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的小说写作在当下中国文坛是一个异质的、独树一帜的存在。其小说的兴趣点或说着力点,从来都不放在所谓的现实层面,以及此时此地的存在,他往往喜欢绕过日常,直接抵达本质、触摸真相、呈现思考,他的写作充满了一种强烈的思想欲望和形而上冲动。
初读李浩的短篇新作《爷爷的“债务”》,感觉这并不是一篇典型“李浩式”的小说。小说讲述的似乎是一个关于践诺的故事:爷爷偶然机会捡到一个装着大笔现金的布包,他选择拾金不昧,很快就将布包还给了自称失主的中年男人。本来此事应该到此为止,顶多再有一个送锦旗发表扬信的场景结局,谁知作者笔锋一转,真正的失主从天而降出现在爷爷面前,布包的主人另有其人,且包里是村里12户人家为了买线织网凑起的钱。如此,失主由于布包的丢失,亏欠了12户人家,这种亏欠尚在情理之内;而爷爷,满怀善心拾金不昧的爷爷,却也因此背上了沉重的心理包袱。事情沿着一种奇怪的逻辑发展下去,直至一干人等、包括爷爷自己,都把这笔债务算在了爷爷头上。爷爷承诺为12户人家找回这笔钱——按照我们通常的逻辑,这个承诺很傻很天真,更有点荒唐。爷爷有这个义务吗?有这个能力吗?爷爷大概不曾有如此的犹疑,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践诺的行动当中:走村串乡,早出晚归,四处打听;一旦发现嫌疑目标,穷追不舍。这其间,无论家人如何地反对警告和冷嘲热讽,无论遭遇外面多少白眼甚至威胁,爷爷以一种一根筋式的执拗坚持着对自己承诺的践行。最后,冒领布包的人找到了,丢失的钱也部分地找回了,可是在这个过程当中,丢钱的老人死了,冒领布包的人残废了,爷爷的儿子险些坐牢、家里鸡犬不宁……虽然爷爷的诺言最终实现了。
同李浩大部分小说相比,《爷爷的“债务”》于小说手法上是传统路数:有面目清晰、性格鲜明的人物,有关于人物形象的着力塑造;有开端结尾、一波三折的故事,有关于故事起承转合的叙事耐心,时间基本上呈线性结构;语言保持温和、克制。所以才有了我写在文章开篇的那句话:这不是典型“李浩式”的小说。可是,写到这里,当我试着复述《爷爷的“债务”》的时候,当我经由阅读记忆再次回想这篇小说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其实文本中很多地方都埋藏着李浩式的思考和追问,只是这一次,李浩是潜藏于人物和故事背后,不露痕迹地来实现他的思想欲望和形而上冲动。小说貌似表达的是对坚守信义、坚持践诺的赞赏和感佩,以及这种坚守和坚持过程当中所面对的难度和牺牲。这可能的确是李浩写作此篇小说时部分的情感态度和主题缘起。然而,如果我们能从他的小说中如此简单地归纳出这般明晰的主题,李浩也就不是李浩了。在《爷爷的“债务”》中,我还读出了作者对一诺千金、尾生抱柱式信义的犹疑和再思考,爷爷执著的践诺行为始自悲悯之心,始自对他人的责任和成全,始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良善愿望,却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引向了一连串的灾难与事故。“创造一个道德审判被搁置的想象领域,是一项巨大的伟绩”,昆德拉的这句话,也许可以为《爷爷的“债务”》些许地提供一个注解。
李浩曾说过:“我的小说是写给无限的少数”。这种貌似狂妄的背后呈现着他将自己交付给文学的决绝与投入,同时也内含有一种自觉的承担——一个写作者于文字内所能达到的高度和深度。我赞赏李浩这份自信和野心,我承认他在小说中呈现出来的关于生命、关于人类、关于信仰等等的思考与追问。但同时,坦白说,对李浩的小说写作我又忍不住怀有相当程度的担忧与疑问。“我对现实主义有不可理喻的轻视”——这是李浩式的傲慢与偏见,且相当固执,于他的小说理论和写作实践中随处可见。当下中国的小说家里头,李浩的知识背景和阅读经验、思辨意识与思考能力都是非常突出的,这些素养成就着他,让他在众声喧哗中独树一帜,且为写作不断走向高远夯实基础;但同时,稍不留神,这些素养也有可能对李浩的小说世界构成些许的侵略和牵绊——太过着力于呈现思想,往往容易忽略思想表情的生动,殊不知表情的生动,才是小说艺术魅力之所在。也因此,我很看重这一篇《爷爷的“债务”》,我从中看到了李浩小说写作更多的可能性,更隐隐感觉到李浩面对自我的警惕与省视。它也许能成为这位作家实现阶段性蜕变的前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