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中国文学史,以散文笔法书写历史人物由来已久,源远流长。张大威新著《当理想遇到权力》中的古代文人系列散文至少有三个方面的特质,值得我们为之瞩目和留心。
第一是视野开阔,内容充实。张大威写古代文人的系列散文,采用的是一人一篇、一篇一传的基本体例。乍一看来,这似乎比较容易驾驭和把握,但细一琢磨即可发现,其中自有不小的难度。文人之所以为文人,在于他们生命中负载了大量的文学作品,而这些作品之所以是这样而不是那样,则又与文人的身世、交游以及特定的历史条件纠结在一起,密不可分。正因为如此,后世作家要想准确而生动地描写某一位古代文人,就不仅需要熟悉他的创作和文本,以便“以意逆志”,而且还必须了解他的经历、阅历,以及他所处的时代背景和社会关系,从而“知人论世”。此时此刻,读书和学养变得至关重要,不可或缺。而在这方面,张大威堪称胸有成竹,独具优势——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她原本腹笥充盈,占有颇丰;围绕锁定的对象,她又做足了案头功课,这使得她妙笔写就的古代文人系列,呈现出渊赡质实、磅礴恣肆而又举重若轻的大气象。不妨一读《李斯:一只对中华文化影响至深的仓鼠》。该文聚焦秦丞相李斯,一副笔墨不仅圆通周遍,准确勾勒和深入剖析了这只富贵仓鼠的内心世界和性格逻辑,而且斜出旁逸,很自然地阐发和评价着他与荀况、韩非、秦始皇等人的微妙关系,以及他在“秦王逐客”、“焚书坑儒”、“间杀韩非”等事件中所起的关键作用,从而最终揭示出李斯其人于历史上所扮演的利欲熏心、助纣为虐的角色,以及其深远的负面影响。这不啻是一次有关中国封建社会与帝王专制的全面解读。《不许作诗》由北宋政和年间宰相何执中代拟禁诗诏书说开去,穿插讲述了“元祐党祸”引发的来自朝廷的思想钳制和文化围剿,宋徽宗赵佶的偏嗜风雅、沽名钓誉以及落难出真情,苏轼的文途坎坷与名声远播,以及帝王自己对禁诗条律的旋立旋废、随心所欲等等。所有这些,不仅传递出宋王朝特有的文化景观,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封建社会艺术生产的生动写照。还有《司马迁:活着的理由》《李贺:命薄诗亦薄》《屈原:忠魂悲歌》《曹植:才高八斗难为用》诸篇,均于开阔的时空里,既谈人格,又衡文品;既钩沉历史,又月旦文林;既旁征博引,又取精用弘;一时间,通古今之邮,成蔚为大观。
第二是思想敏锐,识见超卓。无数创作和阅读经验告诉我们,真正优秀的历史人物散文,固然需要“入乎其内”——透过复杂多变的历史风云与社会镜像,捕捉到并梳理出既定对象的命运轨迹与精神特征,更须做到“出乎其外”——拉开一定的时空与心理距离,放出作家得之于时代的新的观念与尺度,重新考量、发掘和评价既定对象的多重意义。对于作家的超越和作品的提升而言,前者只是必要条件,后者才是根本所在。张大威无疑深谙此理,她的古代文人系列散文,恰恰自觉实践着这种“入”而后“出”、力辟新境的原则,其中若干篇章坚持从前人止步的地方起步,颇见作家锐意进取的苦心。譬如,在已有的文学知识谱系里,诗人杜甫的形象大致被定格为忧世伤时和悲天悯人,而《杜甫:缺少尊严的生命之路》一文,却偏偏抓住他心系廊庙、志在上林的一面展开描写,于是,我们眼前出现了一个迥异于此前但又确实存在过的、被名缰利锁羁绊和愚弄了一生的杜甫,其中包含的作家的叹惋,很值得今天的知识者深思与回味。同样,东晋陶渊明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自由、闲适姿态久驻文学史,而一篇《陶渊明:戴着桎梏高蹈的自由之子》,则从这种形象的背面下笔,写尽了其自由之中的限制和闲适里面的窘迫,从而使人物走向立体、丰富和真实,同时也告诫人们,必须直面物质的挤压和生活的严峻。与杜甫、陶渊明相比,思想史和文学史上的孔子形象,显然更为复杂,且越来越复杂。与此相呼应,《孔子:一个比烟花寂寞的人》则选择了多维的评价机制与辩证的审美态度,即透过主人公悲喜交加、变幻不定的行为,既批判他的急功近利,又欣赏他的百折不挠;既理解他的委曲求全,又鞭挞他的食古不化,进而表示了一种睿智而通达的观念:“人扮演什么角色都是由历史决定的。人,谁都没有权利向历史要的更多。伟大如孔子,也不能要的更多。这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显然,这种开放式和“复调式”的作品主题,更具有思想的穿透力和精神的启示性。
第三是文笔摇曳,叙述多彩。散文家撰写历史人物散文,尽管离不开知识学养和理性思考的支撑,但是这一切在语言表达层面,却必须转化为审美的形态,必须保持感性的魅力。对于这点,由文学创作一路走来的张大威,自是心领神会,驾轻就熟,反映到文本中,便呈现为缤纷多彩、摇曳多姿的语言文字的品质感与表现力。请看如下一段文字:
说是“闲云作雨小隐书山”,是面子上好看一点儿,堂皇一点儿,像样一点儿,幽槛静室,墨香盈鼻,坐拥书城,再有红袖添香,真的是好不风雅啊!可是堂堂男儿生于天地间,做一寻章摘句面壁多年的老雕虫,皓首穷经,批注的狼毫已秃,述作的樵斧已烂,还是一事无成,这有何意义呢?是为了学问而学问吗?这样的人在古希腊文化中可能有,在中华文化中,根本没有。我们的文化从来就不是为学问而学问的,我们是为仕而学问的。我猜想,不是谁要隐于书,而是他们不得不隐于书,他们或是为形势所迫,被逼入书中;或是为了苟活,自愿遁入书中。(《闲云作雨小隐书山》)
与它不期而遇,读者需要仔细分辨作家的用心和命意,旋即会生出褒贬叠加,五味杂陈的感觉。而如此效果之所以产生,则得益于作家将正说与反讽巧妙嫁接,融为一体,进而酿成了一种“春秋笔法”,一种叙述的张力。
生活中的张大威并非长于调侃,有时甚至失之严肃,但作品里的大威却偏偏挥洒着幽默的特长。她的若干篇章和段落都不乏善意的嘲讽或含泪的微笑,从而为深沉、冷峻的文字背景注入了必要的温情和暖意。还有,张大威的叙述文字固然保持着睿智和清醒,但在很多情况下,却又明显浸透着女性特有的丰沛的感韵,以此强化了作品的感染力和冲击力。
对于文学,张大威始终保持着敬畏之感和赤诚之心,对于自己的散文创作,她也一向是取法乎上,力臻高格。为此,我也将对她的建议略加申述:张大威的古代人物散文,重在现象分析与价值重建,从中国宏观的文化背景看,当属宋学一脉,走的是“微言大义”的路子,这自然有利于作家纵横捭阖,充分调动不凡的才情与刚健的笔力,但倘若节制不够,一味铺陈,也容易失之单调,甚至会流露些许空泛。惟其如此,我觉得,张大威的古代人物散文如能在阐发“微言大义”的同时,掺进适量的“鲁鱼亥豕”的考订,即在宋学传统里融入一些汉学的功夫,破译一些古代人物迄今尚存的谜团或疑点,文章庶几会更见厚重,也更便于凸显自己的个性。在我看来,历史人物散文是散文,但已不是普通的散文,而是特殊的散文。这种散文的理想境界,恐怕已不是单纯的情真意切或文字华美,而是桐城派散文家当年倡导的义理、考证与词章的三位一体、三美合璧。不知大威以为然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