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是张曰凯长篇小说《悠悠玄庄》的基本叙事基调。写一个家族,一座村落的历史,这一题材并不少见。正因为这样,所以新作品所面对的突破难度也就愈大。因此拿到作品,心里第一反应就是质疑——鲁西北,从20世纪初写到20世纪中叶,应该说是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一个陵谷之变的时代,那么,作家会不会写成“宏大叙事”?读罢,我明白了“悠悠”的含义。这是一本由小及大的书,一本见微知著的书,作家找到了绵密细腻的、从容不迫的叙事,以细节的精到和准确,为我们展示了旧中国农耕文化、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在一个大时代中崩解的进程。这一崩解进程,被写得如此绵密和细腻,借用古人的一句话:“言其小乎?或曰大言皇皇亦可。”
作为小说,再宏大的题材所面临的,也是丰富的、具体的、生动的叙事要求。正如作者在本书的“跋”中所说,细节,是他找到的法宝,欲以弥补他“才情”的“不足”。作者在“才情”方面的自谦是否属实姑且不论,但悠悠地、从容地、细密地为我们讲述了一个村庄的时代故事、一个家庭的人物遭遇,呈现了一个作品独特的美学追求。不难看出,在处理宏观和微观、社会和家庭、时代和个人等关系上,作家更注重后者,甚至还有将“微观”、“家庭”和“个人”推向极至的自觉。于是才有了更为细致入微、趣味横生的艺术情致。但作家并没有把作品推向与世隔绝,作品非但没有在大时代面前逃遁,渐渐地,带领我们看到了这一淳朴的村庄和厚德尚礼的家庭所面对的严峻,也看到了主人公面对新时代新生活作出人生抉择的艰难——张宗昌的征粮与红枪会的反抗;北伐军兴起与赵安禄的投奔;宝雁裹脚与妇女解放的学潮……再往后,是抗战中可歌可泣的牺牲,是解放区天晴日朗的新生活与“礼崩乐坏”的叹息……作家由细部发端,却绝不刻意淡化或回避时代。我从这部作品中,既看到了传统中国小说的借鉴与生发,也看到了革命现实主义文学的继承和前进。
进而我又想,小说更注意细节的精妙和生活的情趣,却又不回避大时代的风云和剪影,这一特色融合于《悠悠玄庄》之中是偶然的吗?以我的感受,《悠悠玄庄》所传递出的文学思考和艺术追求,与新时期文学30年间,我国文学界所积累的思想、艺术成果是相呼应的。我和张曰凯相交40年,我敢肯定地说,《悠悠玄庄》也是曾经作为《人民文学》《小说选刊》编辑的张曰凯,身处文学变革风潮几十年历练与思考的成果。
那么,延续这个话题,可以说,《悠悠玄庄》使我们看到的,还有“寻根文学”的进一步深化。自上个世纪80年代中叶寻根文学勃兴,作家们开始注重地域文化的挖掘,民俗的展示也已经成了不少作家的自觉追求。《悠悠玄庄》中民俗事象的描绘和农事细节的再现,可以说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幅缤纷迷人的画面。从庙会到打醮,从婚娶到发丧,从缠足到旌表,从艳曲到民谣,乃至婚帖往来的行文……中国乡村万象,都进入了作家的民俗长卷。《悠悠玄庄》中更把民俗与农事熔为一炉,不仅注重了民俗事象的描写,而且更有鲁西北农事细致入微的描述。无论是春播秋收、看青守夜,还是贩菜运粮、节令社火……都写得绘声绘色,洋溢着浓郁的劳动气息。其中最为见功夫的,是这些民俗农事的描写,以生动的人物心理和人物行动贯穿其中,读起来越发兴味盎然。比如鲁家三个姑奶奶回娘家看打醮,姐妹三人的心思、处境穿插于打醮前后,热闹而细腻。又比如赵安禄夫妇以“守护香椿”为名、营造“二人天地”的心计。赵安禄争强好胜,为了不被爹爹小看,播种时耍小聪明,反弄巧成拙的窘态;兄弟二人进城卖香椿的过程,也写得细致入微、生动有趣。我以为,不少细节堪称经典,即使节选置之当代文学教科书里,也是毫不逊色的。
当然,如果说还有哪一点可以挑剔的话,我以为作品对传统小说手法的继承固然必要且成绩可喜,但个别地方印记过于明显,这是应该改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