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书香中国

眷念与惋叹纠结的乡土之恋

□王巨才

作为一名资深的文学编辑,张曰凯大半辈子时间都在“为别人做嫁衣裳”,这次他终于为自己也做了一件,中国式样,传统剪裁,做工精细,雍容得体。在他个人,算是了却一桩平生的心愿;对鉴赏者,则会惊异于他的出手不凡,不由得给他叫一声好,喝一声彩。

正如书稿题记所表明的,这是一部对上世纪前半叶鲁西北地区社会生活进行文化思考的小说。尽管其中不乏对天灾人祸、兵匪暴行、家国仇、民族恨的描写,但人们很难用“震撼”“恢弘”“穿透”等这些惯常的术语去评论它。就我自己的阅读感受,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更多的是作者那种炽烈、深沉、纠结于眷念与惋叹的乡土之恋。齐鲁大地是孔孟故乡,发轫于周公的儒家思想中仁爱、忠恕、信义、孝悌等伦理准则在这片土地上根深蒂固,渗透在人们的思想观念和日常行为中,世代相传,源远流长。正是儒家思想中人民性的精华,影响和支配着社会的道德风尚,温暖和慰藉着人们的心灵情感,使劳苦大众无论在何种境遇下,都能相濡以沫、共渡艰危,守护着和平的家园,延续着民族的命脉。曰凯对这些美好的记忆刻骨铭心,通过对诸如节庆、丧葬、庙会、集市、建筑、宗教等民俗文化细致入微的叙写,表达了他一往情深的怀恋与称颂,使小说自始至终弥漫着一种温馨的、忧郁的、田园牧歌般的情调,一种蕴藉的、内敛的、古典式的美感,每每拨动读者的心弦,唤起长久的共鸣。一部小说能带给人美的愉悦,引起回味,是并不容易做到的,这只要看看当下许多一味追求故事离奇耸动而艺术粗糙的作品便会知道。自然,作者对封建宗法礼教的专制、冷酷、愚昧也是感同身受的,字里行间总能觉出不时透出的愤懑或无奈地叹息。而无论是怀恋或惋叹,全都隐藏在故事情节、人物命运的铺陈演进中,如静水深流,表面微波不兴,内里却涌动着巨大的情感波澜,这是《悠悠玄庄》在风格上的鲜明特色,与同类题材的小说相比,有其独到之处。

正是基于对地域风俗、乡土文化的谙熟和深入思考,小说在人物塑造方面也能匠心独运,别出机杼,在深情诉说人物命运遭际的同时,着力探究、把握他们的文化心理、文化人格。作品写到他们对土地的感待、对神明的敬畏、对祖宗的追念、对礼法的恪守、对天灾人祸的抗争与无奈、对幸福生活的希冀与怅惘,通过这些,揭示儒家文化在人们心理上和人格上的熏染积淀。小说中的赵太世,是作者着笔最多、用力最勤的人物,他正直善良,急公好义,凭借自己的精明强干和勤劳节俭,料理着一个融洽和睦之家,过着殷实自足的日子。但在这个家庭里,又是等级森严的,男女有别,长幼有序,不容僭越。吃饭时,“浅子里放着白馍馍,一碗豆腐熬白菜,这是男人们的饭食;另一个浅子里是棒子面贴饼子,一小碟萝卜咸菜拌了香油,这是女人们的饭食”。“当家的人不入座吃饭,别人也不敢动筷”。“洗脸也是有规矩的,因为一盆热水全家人洗,第一个优先洗的自然是家长赵太世,往后依次是赵家的男人、赵家的女人长辈、赵家的女人晚辈”。耐人寻味的是,对这些带有歧视性的规矩,全家人都觉得天经地义,顺理成章,毫无怨气。这样的家庭,在旧中国带有普遍性,是一种独特而复杂的文化现象,很难用好坏、对错作简单评置。作品真实地再现这样的家庭氛围,引发读者思考,是有典型意义的。我们还看到,赵太世是忠厚仁义的,有时又很不近情理,他在长工去世后收养了孤苦无依的宝雁,视如己出,而当得知“安禄家的”有不轨性行为时,却不容分说地将这个长期“守活寡”、平时也还算勤快孝敬的二儿媳逐出家门;大儿子赵安福因积劳成疾病瘫在炕,他忧心如焚,但当“安福家里的”要他伸把手扶安福如厕时,他把烟袋锅往桌上一搁,决断地说:“我不能倒行孝”,以至导致安福的死亡。至此,一个在儒家思想文化精华与糟粕交互影响下的农村家长形象便活现在我们面前,他既古道热肠,又冷酷固执,既精明练达,又惑于愚昧,是复杂的,因而又是丰满的,真实的。这个典型的成功塑造,寄寓着作家的人文关怀,丰富了新时期文学的人物画廊,是《悠悠玄庄》颇为精彩的得意之笔。

据我所知,曰凯对中国古典文学一直保持着浓厚的兴趣爱好,特别对《红楼梦》《金瓶梅》等名著情有独钟,作过较深入的研究,写过不少心得体会文章。这种汲取于璀璨文学矿藏的艺术营养,奔流腕下,必然投注在他的长篇写作中,使作品呈现出不俗的格调和品位。当我们赏读到那些关于乡间民俗、市井风情的精心描绘时,常常会想到唐宋以来的一些话本小说。当读到鲁家做打醮法事时“那打镲的小道士将一只铜镲飞到顶棚,又用另一只铜镲稳稳接住,溜溜直转,两只铜镲在他手里犹如两顶草帽耍来耍去,博得庄稼人一声声喝彩”时,会想到《老残游记》里白妞、黑妞出神入化的表演。读到宝成在庙会上的走失,宝成宝雁乍一见面眼睛一亮似曾相识的惊喜,两人平目耳鬓厮磨两小无猜心心相印又每生怨望的情态,以及宝雁去世后宝成在成亲的日子里独自到野外凭吊故人等情节时,更会想到《红楼梦》的有关章节。这中间自然有模仿的成分,但模仿而能得其神韵,能书写到位,没有相当的功力,又岂是容易办得到的。至于张曰凯在遣词炼句方面的用心精当,只想列举一例:

这一天,戏台上早挂出戏牌上演梆子戏《蝴蝶杯》,坤角新秀石榴红主演。台下看棚早已挤满了人。一通锣鼓敲过,石榴红扮演的小旦渔家女胡凤莲一声梆子尖板:

江湖上浪滔滔父女相伴——

台下“嗷”的一声,满棚喝彩!那渔家女挑开门帘,一身素装,头戴斗笠,两手摇橹,在急急风锣鼓点中,迈开云步,如浮云游动,水上漂流,荡到台前。

接着,一个鹞子翻身,扬袖、亮相,又一声喝彩!石榴红沉稳一会儿,一双眸子扫过黑压压的人群,边轻轻摇橹边唱梆子慢板……

显然,像这样惟妙惟肖、灵动传神的文字,没有对事物的悉心观察,不下一番苦苦锤炼的功夫,是写不出来的。如果稍加留意,还会发现,曰凯描写小说人物在不同情境下伤心流泪的情态时,所选择的词语都是不同的,仅我注意到的,就有“汪了泪”“噙着泪”“落泪”“掉落”“抹泪”“擦泪”“滚出来”“滴下来”“流下来”等等的区别,行文的严谨、考究于此可见。

之所以不惮其烦地加以征引,是有感于在现实主义文学传统渐遭冷遇的当下,曰凯的这部小说,让我们重新体会到文学创作中中国特色民族风格的魅力,进而相信,立足于我们自己脚下的土地,在继承优秀传统的同时吸收外来有益经验,在此基础上大胆创新,积极进取,仍是我们的文学健康繁荣,赢得读者的正确途径。

2012-02-10 □王巨才 1 1 文艺报 content33231.html 1 眷念与惋叹纠结的乡土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