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昕朋的《村长秘书》叙事之工,颇具曲径通幽之妙。小说不以全知视角叙述,没有一开始就和盘托出、直奔主题、切中命意。
小说开篇,主人公大学生村官杨东东跟着村民刘小芹入村赴任,而刘小芹却以为是流氓尾随,手持砖头以防万一。青年男女闹了一点小误会,颇有心理张力与喜剧效果。也许有读者会误以为这是乡村爱情小说,因为开头往往就定下了小说的基调,但是这篇小说并非如此,这就有引人入胜之功了。
待得大学生村官见了村主任,乌烟瘴气之中,被任命为村长秘书。这里又是恶狗,又是恶言,可以理解成乡村干部的另类下马威:这是对异乡人进入乡村权力层的警惕。这令大学生村官颇为不满,准备要向上级镇委员汇报。根据阅读经验,读者也许会误以为小说是描写村与镇之间的权力之争,但是小说也非如此,这就颇启人疑窦了。
再等到大学生村官在山花烂漫中见了村支书,颇有一番如沐春风之感。老支书交待了全村情况以及全村发展的矛盾所在。大学生村官很有一番壮志,似乎想要用自己的学识,让落后的山村脱贫致富。但是,读完小说之后,这种印象也并不全面。
直到小说故事的高潮,才让读者感觉抓住了主题。民全村村主任要求全部村民种烟叶,因为村民抗命不遵,村主任叔侄二人便叫了推土机来铲平麦苗。这时小说中预埋的伏笔一齐都活了过来。小说开头刘小芹担心自己家里的麦子长腿“跑了”,实在事出有因;村民随身携带一根棍子,原来就是为了提防村主任家的恶狗;而村主任家名其恶狗为“二聋子”——就是刘小芹父亲刘平安的外号,也说明了两派的争斗其来有自。这如同明清小说评点所谓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正如金圣叹所说:“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皆动。”这种“草蛇灰线”就是上下勾连,让小说形成有机的整体。这种理解应该能探骊得珠了。
而且,村民们为了保卫自己的麦田挺身而出,不惜以肉体阻挡巨大的机器,包括权力机器,暴力冲突暂时平息之后,马上有了余波。因为冲突中村主任一方稍占上风,小说就在余波中寻找平衡,让村主任一方稍稍落后。同时,又将场景换到了村主任家,刘小芹与村主任女儿的对骂,厮打中“刘小芹雪白的乳房和粉红的乳头暴露在众人面前”,这使小说故事更符合农村的特定叙事空间,符合读者对这一题材的心理期待。从叙事学角度看,这也正如金圣叹所说的:“獭尾法:谓一段大文字之后,不好寂然便住,更作余波演漾之。”这让整篇小说更有了有机特性。村霸与村民之间的矛盾、基层权力的运作、乡村血缘政治模式,无一不是时代的主题,小说柳暗花明,终于定格在这些主题之中了。
但细品之下,似乎感觉作者的用心所在又不仅止于此。真有“过尽千帆皆不是”的叙事乐趣。因为小说解决村民矛盾的方法就在大学生村官杨东东身上,小说中也早有“草蛇灰线”,当村主任问起他的父亲,杨东东简单地交待了其父是个生意人。铲平的麦田如何处理?杨东东建议种上“铁棍山药”,但村民们心存疑虑,最后杨东东搬出大老板的父亲来包销,顺利平息村民的矛盾。
这也许可以看做是作者快刀斩乱麻,迅速结束故事,以大团圆结局。但是,这种理解似乎仍是买椟还珠,未得小说真谛。
因为作为个案,也许真有大学生村官的父亲帮助了农民的生产与农产品的销售。但试问所有的大学生村官都有这样一个父亲吗?我以为,用这个办法来解决民全村的矛盾,其实可以称为曲笔。鲁迅在小说《药》中,为主人公夏瑜的坟上“平空添了一个花环”,在《明天》里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鲁迅自承这是曲笔:为凄凉的故事,加一个不消极的结尾。王昕朋这篇小说中的这一手法,何尝不可以这么看呢?
因为小说故事结束之后,还有一个长长的尾声。这个尾声从叙事学角度看,不只是故事层面上的尾声,而且是叙事话语层面上的真正高潮。小说叙事的“过尽千帆皆不是”,至此终于彰显出“斜晖脉脉水悠悠”那般令人一唱三叹的艺术魅力。正是这一有思想力度的尾声,会让读者从阅读的乐趣,深入到严肃的思考。
小说的尾声中,民全村换上了新的村主任刘福——就是小说一开头骑自行车带了杨东东几里地就要收钱的家伙,这也算是“草蛇灰线”——他也同前主任一样,开始偷伐树木,中饱私囊了。大学生村官作为外在机制,作者以曲笔表达了光明的期待;而这个尾声影射出曲笔的意义:农村的自我更新、自我发展之路在何方?作者的隐忧在老支书那里获得舒展:凡做事看老百姓支持不支持……这不正是小说的叙事空间“民全村”(“民全”谐音“民权”)的意义所在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