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瀛

2011年9月19日至24日，第二届世界戏剧院校联盟国际大学生戏剧节在中央戏剧学院举行，来自德国、中国、日本、韩国、印度、乌克兰、保加利亚七个国家的戏剧院校大学生先后演出了七台《理查三世》。一个多月后的11月11日至13日，英国老维克剧院又在国家大剧院带来一台《理查三世》。这部莎士比亚作品第一次如此集中地在中国上演，无疑给观众带来一场戏剧盛宴。

前七台都是一个小时之内的交流演出，出现了两个明显的倾向：西方国家的演出简约而充满野性的力量，东方国家的演出则相对柔和、花哨。但一个共同的启示是，对待舶来的剧作，必须要找到一个恰当的本土化表现途径。后一台是四个多小时的全本商业演出，原汁原味的本土文化似乎怎么玩怎么有，虽然布景和服装都没有还原一个15世纪的英格兰，但文本和表演却扎实地遵循着莎翁的剧本，没有玩太多花样，当然最大的看点，是奥斯卡影帝凯文·斯贝西细腻入微、出神入化的表演。

德国：强大的舞台控制力

德国剧团仅仅选取了第一幕第二场理查和安夫人的一段对手戏。

舞台是全空的，而且直见底幕，这无疑给只有两个人的表演带来了相当大的挑战。

理查上场，在舞台一角静默良久，突然龇牙咧嘴笑起来……这个开场极具张力，用剧烈的情绪起伏把人物的极端性格刻画得非常到位。

安上场后则更加精彩，两人强大的爆发力和控制力，完全压得住偌大的舞台：她身体向侧后方倾倒，他趁机扶住，两人将这个姿势保持几秒；她拿出已故丈夫的照片，他从后面跑上前，趁其不备跃起夺过，撕碎，扔掉，她满地捡拾，他不断在其身体上方翻滚；他假装受伤，二人终于用纱巾为媒介亲密接触；他拿出戒指，她惊讶地叫了起来。

导演安吉里卡·沃勒在说明书中说，理查是怎样让安迷恋上自己，安如何态度转变，是二度创作者最关心的问题。事实上，演员们用表演已经给出了答案，这就是男人对女人的征服。在权力、物欲、肉欲的诱惑和威胁面前，道德与爱情就只成了口头上的掩饰和安慰。二人的虚伪被犀利地表现出来。

乌克兰：西方式的力量和野性

乌克兰剧团也只是节选了第一幕的前两场，同样充满了西方式的力量和野性的气息。

舞台也是空的，理查上场后便在舞台四角插上四把匕首，重新圈定了表演空间。在劲爆的音乐中，他背起一个用衣被卷成的尸体，用力摔到地上，一下，两下，三下……无论是倒叙还是梦境，这样的开头，瞬间带来震撼。

这个版本的理查恐怕是最帅的一个，和其他角色一样，穿着黑色的现代皮衣皮靴，既不跛脚，也不癫狂。他和安的对手戏，同样充满精彩的细节：底幕张开，她趴在地上哭诉，他上台嘘一声止住哭声，推开轿夫，开始便显出强硬姿态；她也不示弱，推倒他，蘸了血抹在他脸上，抡着黑纱巾旋转；他吻她手，她抽出手往他身上抹；他倒地，她也扑倒，掐住他脖子，他却抱住了她；两人重新站起来，她向他身上吐了好几次口水，用匕首抵住他胸口，他开始解她的上衣，她手中的刀便掉在地上，他趁机从地上捡起戒指，给她戴上。一个男人再次完成了对一个女人的征服。

保加利亚：浓烈的男性荷尔蒙气息

保加利亚节选了第三幕理查囚禁亲王至假意推辞登基的一段，是一段充满男性荷尔蒙的演出。

空的舞台上，只有两张相连的条案和五把椅子。演员全部身穿黑背心套黑衬衫、黑裤子或黑短裤、黑皮靴，角色基本不在服装上做区分，因此主角理查并不突出。伴着轻快的钢琴声，人们在条案上翻滚，攀爬，咆哮，做俯卧撑，又扳倒条案。理查更是一会儿蛙跳，一会儿和别人顶牛，登基后开始玩弄椅子……演出节奏极快，舞台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片刻停顿，演员的表演功底和体力可见一斑。

剧本中这一幕是没有女性角色的，但舞台上是有女人的。导演斯尼吉娜·坦科夫斯卡特意加入了一个女性角色：海司丁斯在家中，正和妻子享受鱼水之欢，有人来后，妻子并无一句台词，却不时翘起大腿摆出性感姿势，随后被推到幕后；开场，三个非剧中角色的女人在椅子上打太极，同样黑背心黑短裤黑护膝，俨然霹雳娇娃；另外，威尔士亲王和他弟弟约克公爵由女人扮演，一举一动都像木偶。

这些处理似乎都暗示着：在这个黑色而残酷的男人世界中，女人，要么沦为男人的玩弄对象，要么像男人一样彪悍，要么干脆变成男人。

中国：莫名的反性别扮演

中戏的表演特邀英国皇家戏剧学院教授塞巴斯蒂安·哈康布执导，最大的特色是保留了伊丽莎白时期的部分表演传统：全部由男性演出。

这种反性别扮演是比较奇特的。服装往女性上靠，如白色套裙、黑色蕾丝臂套加黑色吊带长裙，但化妆却完全没有作修饰，依然是一头短发。嗓音虽然稍显纤细，但并没有刻意模仿女性。

伊丽莎白时期的反性别扮演主要由于传统的宗教束缚，而如今用在中国学生演出中又是何意？可惜导演已提前回国，但至少应该不是如演员们在演后谈中所说，导演想要强调“力量”。

日本：出彩的本土化表现

日本的演出加入了日本传统戏剧艺术“能剧”与“狂言”的基本元素，形式感极强，找到了恰当的本土化表现方式。

开场时，两扇日式屏风打开，四个打着白伞的白衣女子，聚拢在一副面具后，引出主要人物；结束时，其他人物退场，白衣女子重新聚拢于面具后，屏风合上，形成完整的演出结构。

理查打扮成日本武士的样子，形色俱像的菊花头，镶金边的黑色风衣，佩着日本刀，拿着扇子。所有人物都走着日式碎步，表情、动作夸张，日语发挥着铿锵和易沙哑的特征，为人物的歇斯底里又增加了几分恐怖。人物的名字也进行了本土化修改，理查改为“恶三郎”，克莱伦斯改为“善二郎”，安改为“杏”，两个主教则改为“左大臣”、“右大臣”。

多个片段非常出彩，仅举一例。理查假意推辞登基一场，互动性很强，把台下观众当做剧中市民，演员跑到观众席，并将部分台词改成中文，在热闹的场面中，观众竟然跟着剧中角色对理查喊出了“万岁”——导演越光照文很厉害，让观众走进了剧情，被催眠般地成了拥戴这个恶魔的共犯还不自知。

韩国：怪异的现代风格

韩国表演的该剧充满了现代风格。开场，五个黑衣人满舞台交叉拉着几根白布条，克莱伦斯也裹着一身白布，理查坐在轮椅上，舞台顶棚吊下一排钢丝，垂着几片白布。

舞台上充斥着癫狂的状态：人物几乎全部穿着西服；将舞台上的黑色箱子推来推去，站上去爬上去；学狗叫；正面表现接吻甚至做爱；激烈的音乐……最让人咋舌的是结尾，理查戴着王冠坐进了白色浴缸，被人用浇花的水壶浇着，却张着嘴喝水，不一会儿又从浴缸中掏出西瓜开始大吃，身后喷出白色毛屑。五个黑衣人像开场那样，拽着白布，缠住理查，越勒越紧，不久他便垂头而亡。理查最终是被梦中的幽灵吓死的，这成为对原剧本的最大改编。

从演员的状态看，这台演出似乎在着重表达理查的痛苦，但舞台语言实在过于抽象甚至怪异。

印度：暧昧的人物复像

印度来京演出的戏剧，往往风格相对单一，布景、道具、服装花里胡哨，表演像是做游戏，现实主义的程度相对较低，有些重口味。本台演出相对淡一些，但仍然具有一定本土化色彩。

人物服装均以棕或灰为底色，麻布长衫或丝绒风衣，主要人物则穿着枣红色斗篷，颇具印度风味。音乐也充满着印度风情，渲染着神秘气氛。最夸张的是安送殡一场戏，尸体居然自己走起来。

演出的最大特色在于两个演员扮演理查，他们轮换登场，也在内心独白时同时出现，外形上几乎没有差别，形成一种复像。导演K.S.拉加德兰说，两个演员分别表现理查自信和自厌的不同心理状态。这不失为一种表现方式的创新，但两种心理状态呈现得并不够鲜明，处于一种暧昧而尴尬的境地。

英国：奥斯卡影帝的细腻演绎

凯文·斯贝西的第一个、也是最有力的武器，便是身体的残疾。

剧作中，理查有着极深的身体体验和发达的身体意识，他的思想性格皆从身体出发，身体残缺是其作恶的起源。作为文艺复兴时期的剧作，《理查三世》独特的意义在于丰富了人本主义的内涵，暗示人的觉醒不仅仅是灵魂，还有身体，同时体现出对这种觉醒带来的人性恶的无措感。因此，如何表现理查三世的身体体验便是一个很重要的任务。舞台上，葛罗斯特拄着拐杖，左腿绑着一个机械装置，向内侧扭着，始终跛着走路。四个多小时的演出，对于52岁的凯文·斯贝西的体力实在是个考验。

理查与安的对手戏似乎永远都很有看头：他一点点靠近，述说着对她的爱恋，她啐他，他把她逼到墙角；他把她按到地上，她试图反抗，他又把她按下去，压在她身上；站起来，两人都喘着粗气，他擦汗，掐住她的臀部，她显出很享受的样子……斯贝西充分诠释出理查的男性魅力，除去强势的霸道，微微颤动的嗓音中也充满了深情，很大程度上让人物形象更加丰满。

这种人物的立体感被斯贝西用了很多细节体现得淋漓尽致：面对大军攻击、向伊丽莎白女儿求婚遭拒，他疯狂地掀翻桌子；遭到众幽灵的诅咒醒来，一脸冷汗，表情痛苦至极，恐惧难掩；与里士满决斗，终于露出张牙舞爪的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