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平静地和我谈起他有两个愿望。那是傍晚,我们刚在门口吃过饭,母亲正把碗筷收进厨房。母亲的身影一会儿进,一会儿出,她不时地注视着我们。我和父亲的谈话因此断断续续。
父亲说,他想好好去武汉玩一次。大伯的子女都在武汉,我的堂兄和堂姐,他们做着小本生意。父亲以前和他们来往并不多,或几乎没什么来往。现在却时常提起他们,他说,那是他哥哥的孩子。大伯死去十几年了,父亲这些日子经常想到他哥哥。
去武汉玩哪些景点呢?我们一一合计。有些地方父亲去过,也有一些只是听说,却从没有去过。我说你去武汉我给些钱你带着。父亲说你别管,钱你妈给。母亲这时刚好从厨房出来,说钱不要你操心,我给。母亲一向心疼我,总说我没钱。以前说我女儿上学要花钱,现在又说我没车。我告诉母亲我用不着车,其实买车花不了几个钱。母亲不信任似的笑笑,无论怎么说,儿子没车总还是不体面。所以,母亲尽量不要我的钱。我跟父亲说,在武汉要是堂哥堂姐不方便,就别麻烦他们,住旅社去。父亲说知道,我也就玩这么一次嘛,多花些钱怕啥?我说那是,我还是给点钱?父亲偷偷笑着说,好,给点就给点。我说,现在给?父亲摇着头,说现在给,又要交给你妈。我说,那你去武汉之前打我电话。父亲答应了。
这是父子间的秘密约定。母亲又出来了,她看着两个男人故意遮掩着的笑容,便狐疑地问父亲,你们说什么了?笑得这么奇怪?我说没什么。父亲望着另一个方向,说蜜蜂来得更多了。
母亲的厨房外面,有一只被扔掉的破书柜。书柜里不知何时结着一只大蜂窝,蜜蜂飞来,缠结在一起时,差不多有筛子那么大。母亲说蜜蜂飞来是吉兆。所以每当父亲语塞,他都会说到蜜蜂。
父亲的第二个愿望是回老家。老家的家已不在,家人也都在外面。但父亲还是执意要回去。他打算就住在镇上,旅社一晚上10块钱。我说有好点的旅社吗?他说,好点的20,也可能要30。我说那你住30的吧。父亲说好,他满足地笑着,好像生活突然间变得很奢侈。住的问题解决了,他准备就在街上的饭馆里吃,吃点家乡菜,他说,想吃什么吃什么。我说对,想吃什么吃什么。然后是玩,镇上有很多小茶馆,年纪大的乡下人多半都在茶馆里打牌。父亲在老家时就热衷于玩一种古老的纸牌,赌注很小。出来了,住在城里还老想着。这次回去,他说要玩个够,还要赌注玩大些。
母亲说,玩多大?给你1000够不够?父亲说,就1000。
那天傍晚,我们三个人,父亲母亲和我,我们在一起谈论这些。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只是引子。父亲真正要谈的是死亡。他说,老家里和他年纪相仿的人,很多都死了,剩下的已没几个。实际上父亲才刚刚70,可是谈论生死,他却能那样淡定。父亲衰老的面容非常柔和。他说他很知足,他比他的好多同伴和乡邻都要活得更为长久。跟他们比,他也享了更多的福。
我想,父亲如此认真地谈论他的愿望,一定是在怀疑他可能去日无多。今年以来,父亲的健康在走下坡路。很多以前他喜爱的食物,比如猪肝、新鲜猪肚、草鱼片,现在都已食之无味。有一次吃过饭后,父亲悲伤地对我说道,猪肝嚼在口里有一股木头味道。我想象着父亲年轻时怎么也吃不够的一道菜肴,居然变得像木头一样,所以他注视这道菜的目光忧心忡忡。
但父亲总体上还是安详,没有任何哀怨。对于某一个话题,我们都在小心地回避,不去挑明。父亲始终微笑着,缓慢地讲述着。他讲述同村里那些已经不在了的人,我听着他们的故事,和他们比起来,父亲没有理由诅咒命运。
烟草记忆
父亲烟瘾大,这一生都与烟草纠结着。我说得已经够多了,不说也罢。
其实,关于烟草,我还有更多的记忆补充。记忆是很怪的东西,它有点像是一棵树埋在地底下的根系,经常分岔,盘根错节。细微处,它颤动着的末端,像极了身体里的神经末梢。
敏锐,疼痛,或温暖。
这里必须说到祖母,如今再也见不着祖母那样的女子了。祖母无疑是个端庄的女人。她生在旧时代,缠过足,有着粽子般的三寸金莲。
祖母在她年幼时一定为缠足尝够了苦头,但她毕竟缠成了。这在她未必不是终身的成就和骄傲?一个女子能把脚缠成那样是秀美的,值得尊重和被仰慕。就像现在的女人,不是也有今天的时尚吗?所以,哪怕是在记忆里,我也不愿意(就像风化的墙壁一样)剥蚀祖母潜藏着的幸福感。当祖母隐忍着身体的痛楚和屈辱,她的内心肯定怀着感恩和幸福,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但是祖母脚上的幸福从没变成现实。她缠出了一双精美绝伦的小脚,一迈步却走进了新社会。在另一个时代里,那双脚不再是美,而是丑陋,是某种邪恶的缩影和见证。
祖母不是邪恶,但她的身体却承载着邪恶的烙印。她的脚,异常刺眼地昭示着时代的伤疤,就像是这个社会肢体上腐烂的“补丁”。
这些混乱的印象充斥在我童年的脑海里。祖母古怪,甚至“不洁”,她似乎更像是“地富反坏右”。小时候,我害怕他们,却也总在有意无意间靠近和窥视他们。
我在观察祖母,让人沮丧的是,祖母比所有那些和她年龄相仿的女人都要体面、尊贵。我在很久之后回忆祖母,总能想到优雅。祖母是个美丽而优雅的女人,她在气质上和村子里的女人格格不入。
老家在花山镇,祖父曾开过一爿庞大的屠宰铺,据说花山镇大部分的猪肉供应都来自我家肉铺。祖上那样辉煌的光阴我只过了4年。4岁时我们全家移民到陈家棚子,那是我母亲娘家所在的村子。
这方面的事情我以后再写。简单点说,政府在花山建了飞沙河水库,整个花山镇不得不葬身水底,镇上所有的人因此全部移民。
还是说祖母。我4岁时离开花山,开始萌生记忆。祖母和身边的女人完全不一样。不仅因为祖母是小脚,更因为她还吸烟。
问题就在这里!祖父曾是一个“杀猪如麻”的屠夫,但祖父不吸烟。祖父的模样斯文得有点像书生,这当然比较可笑。更可笑的是祖父还有一条手臂总僵直着,我不明白这样残疾的手臂如何杀猪。这些可能都无关紧要,但祖父真的不吸烟,他从来不吸。
吸烟的是祖母。祖母脚小,轻易不上街。祖父过些时上一次街,每次从街上回来,祖父都会带回一盒或几盒香烟。
那多半是些“经济”牌或“红花”牌香烟,价格为7分钱或9分,短短的,没有过滤嘴。
当年,除了祖母,另外一些吸烟的女人,我只能在电影里看到。在我所看过的几部片子里,但凡吸烟的女人,不是女特务,就是地主婆,她们都是坏女人。可是,正像我父亲一样,我祖母也吸了一生的烟。
当然,我得承认,这个世界对我最初的诱惑,恰恰就是吸烟。
为什么要否认呢?诱惑者就是我的祖母和父亲。父亲吸烟,让我向往男性的张扬。而祖母吸烟,则让我看到了女人内敛的痛苦和忧愁。
大约10岁左右吧,好像是读小学三年级,那时候,我开始间歇性地偷祖母的烟。我从来没想过要偷父亲的,如果被他发现了,我一定会惨遭殴打。父亲若要打我,向来不会手软。所以我选择祖母当属必然。
祖母的烟总在固定的位置。她卧室里有一张床头柜,或梳妆台?记忆变得模糊,不知道那应该称作什么家具。柜上面有一只年代久远的木制匣子,一盏带灯罩的煤油灯,梳子,镜子,然后就是撕开的烟盒。
它总在那儿,踏着床面前的垫脚板就能拿着,从不曾失手。
我还记得祖母卧室里的阴凉潮湿,记得柜上面的煤油气味,记得那只木制匣子。但我没拿过匣子里的东西,我只偷祖母的烟。
我不多偷,通常只拿一根,顶多两根。之后,我躲到后山坡上的灌木丛或厕所里去,把它抽掉。如果有两根,我会把剩下的一根收藏着。
这段记忆非常清晰。对10岁的我而言,吸烟远非享受,那绝对是一种折磨和摧残。第一次吸时,烟像刀子一样割裂着我的喉咙和内脏。我呛着,咳嗽,像要呕吐,或晕厥。
然而,这种对祖母的偷窃持续了几年。吸烟本身我并不喜欢,也不快乐。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偷着吸呢?是否,违禁才最为重要?每个孩子都渴望着去做那些不能做的事,或者不让做的事?是这样吗?
违禁永远是冲动!而那些孩子一旦变为成人(谁不变为成人呢?)以后,同样会没完没了地阻止他们自己的孩子。而孩子将再次违禁,只不过违禁的内容不同而已。
这就是我们,从来都是这样!设禁或者违禁。
但是,有一件事情直到祖母去世我也没能弄清楚。我不知道对我的偷窃,祖母是否知情。这件事变得越来越重要。一个孩子的花招,能在几年的时间里瞒过大人吗?如果祖母知道,她为什么从没有责罚我?或者向我的父亲告发?更或者,至少,那些烟,她为什么从不藏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