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颖:
关于与地域有关的写作,其实有很多层次。一个从小喝酱汤或是吃生鱼片长大的人,和一个生活在食物与水果都四季极为分明的地方的人,他们感知世界的方式是不一样的。这是地域文化、本土经验的起点。但光是呈现与强调这个特色和起点是不够的。
近来注意到莫言的一个特点,他的高密系列其实走过了几个阶段:首先是意识到可以写高密,因为他熟悉高密,这是他独一无二的地方。接着,如果光这样写,不论读者还是自己都会厌倦,所以他接着发展出了一个想象中的高密,那是一个开放的空间,虚构、放大、荒诞、变形,这个高密是莫言重新创造出来的世界,它几乎可以承载一切。这很有意思。我觉得莫言是把人类学运用到小说里去并且获得很大成功的一位作家。对于视野相对仍比较封闭的中国作家来说,仍多有借鉴之处。
谈论地域背景和全球化意识时,其实就是在强调一种普世价值。从空间来看,如果地域性是个体,全球化则是由于资讯、经济生产、交通等方面的科技进步,改变了人类原始的生存状况,把地球“平面化”了,大家都处在同一时空就是文明与技术的进步。从时间来看,我们对古代中国的情感寄托,不是对其“特殊”或“例外”的执迷,而是来自对它所带给我们的普遍性的眷恋。唐诗宋词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特殊的、具体的,古人生活在特定的历史时空中,他们用汉语写作,受到严格的格律韵致的约束,但他们富于个性的语言传递给我们的却是“普遍性”的信息。这种“普遍性”同样在中国革命的史诗性当中体现出来。作为当代中国的产物,我们在经验和思考领域面对的终极问题,是这个时代能够产生什么样的人的形象,创造出什么样的普遍价值。
此外还应警惕地域文化带来的思维定式。曾看到诗人西川的一篇文章,里面提到“江南”这个话题,有一个观点很有意思,那就是“新清史”的研究发现,清朝的鼎盛时期似乎并未视中原和江南地区为核心,其关注视野放在辽阔的亚洲腹地:蒙古、西藏、新疆再加上同属边疆的东北,而中原和江南只是其全盘“大一统”规划下的一个组成部分。这种研究打破了我们以中原和江南为文化核心的思维惯性,很多问题再来看就要换一种思路。所以人的视野是重要的,很多文字和思想的激发都由此而来。因此作家真的应该用各种方式生活,打开窗口,开拓视野,立足本土,放眼世界。
叶 炜:
我一直有一个固执的看法,就是衡量一个作家的创作能否走得更远,除去写作技巧上的因素以外,最主要的就是要看他的写作有没有扎实的本土地域经验和宏大的全球化视野。这是一个很复杂的论题,完全可以写一篇很好的博士论文。
对任何一个创作者而言,本土经验无疑是很重要的。可以说,本土经验是一个作家写作的精神底子,既有传统文化的深厚积淀,更有中国气派的民风民情民感。放眼中国作家的写作,没有一部伟大的作品不是建立在丰厚的本土经验的基础之上的。比如《红楼梦》,一座小小的大观园就构成了晚近中国的文学大世界,半部“石头记”跨越了整部中国近代史。没有丰厚的本土的生活经验,没有建立在晚近中国经验基础上的大思考,曹雪芹是写不出这样一部名垂青史的伟大作品的。就现当代作家作品而言,贾平凹的写作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的《秦腔》《废都》等作品都是和辽阔西部的广袤文化相契合的,反映的都是中国特色的文化想象和现实。
信息化时代,地球村落的形成日渐清晰。中国作家要想走向世界,只拥有创作的本土经验是远远不够的。事实一再证明,只有具备全球化视野的作家才能创作出可以被全人类接受的大作品。写作积累到一定阶段,作家之间的角力往往不是写作技巧,也不是写作资源,而是写作的世界眼光。作为知识分子的重要组成部分,作家理应拥有世界公民的思考和全人类的通感,应该努力挣脱各种狭隘的民族的以及政体的思想束缚,站在全人类的视角写出普遍的人性。世界眼光的形成需要作家的大思考、大感悟、大阅读。众所周知,20世纪的文学本质上是中外不断影响和融合的文学。21世纪,中国文学主动接受引进并且努力消化吸收外国文学的过程依旧贯穿始终。这将有利于培养我们的全球化视野。
阿 毛:
在本土地域经验和全球化视野二者中,前者更为重要。我认为,越是数字化、信息化的今天,本土地域经验就越显得更重要。但这并不是说,作家可以不具世界眼光。我非常赞同这样一个观点:“中国作家不但要有深切的本土经验,也要具备宏大的世界眼光。”因为一方面,深切的本土经验使我们不至于无本土意识、无文化情怀、无独特性;另一方面,在全球化的时代,我们也应该放眼世界,把我们的本土经验放到世界的这个大坐标上去衡量和比较,以便克服片面性与局限性,获得普世性。因此,本土经验和世界眼光都要具备。不管是失去了本土意识、文化情怀,还是失去了现代性、世界性,作品的生命力都是值得怀疑的。
我对中国新诗的观察和阅读也证明了这一点。那些同时具备本土地域经验和现代性的诗歌往往更能打动人,也更具备诗学价值。而那些片面追求本土经验、根性或是现代性的诗歌作品则都是不太成功的作品。因为它们只是一些经验、情绪、情怀,并不独特,要么只是流于现代性形式的不知所云,都不是我们自己的有独特诗学价值的诗歌作品。实际上,中国新诗对这二者完美融合的要求,比小说更迫切、更强烈。因为中国新诗的发展一直走的是中西结合的路子。所以,作为一个诗人,我在怀揣自己的本土经验、方言母语的同时,也愿意去学习其他语言,去看外语原著,以便摄取有益营养,创作出更有生命力的诗歌。
总之,全球化进程的加快使我们现在的作家、艺术家们已不能完全孤守靠本土经验来获得文学作品或艺术作品的长久生命力。放眼世界是大趋势,但我们切不可被此大趋势所裹挟而丧失本土经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