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到杨俊文的诗。先翻看诗集《心律》的目次，看看那些题目，也多为平淡，如《水杯》呀，《品茶》呀，《握手》呀，甚至《垃圾桶》《哭泣》之类。便多少有些担心，这样一些常见物事，能否写出新意？时下，有一类诗，便是取材随意，用语随意，开掘不深，很为读者诟病。

但是，只看题目，并不能就此给作品下判断。你得读下去，品品看。正是出于这种心理，我一首首读完了这部作品，确认这是一本不错的诗集。诗人杨俊文能在平淡中求精深，化腐朽而为神奇，令人钦佩。

比如《水杯》，诗人在雪夜无眠的时刻，面对寂寞与孤独捧起一杯热茶。这是生活中常见的情景，可以说是司空见惯，但是杨俊文却能从这平淡中翻出深意：“捧起你/能感知世间的冷热/你悄悄告诉我/遭遇炎凉的淡定/那层垢的模糊/也许是淡定的表情”。这种人生醒悟，只有有过生活阅历的人，只有长于思索的人才可能有这样的睿智。这一翻新，便使平淡的生活场景有了启示性的深意。再譬如《扁担》一诗，只有短短的9个字，却道出了人生的一种哲学：“为了/平衡/自己/弯了腰。”景象是常见的，语言是平白和简洁的，但是所展示的哲理，并非每个人都能体悟到。

杨俊文这本诗集里，许多诗都是在平淡里隐喻了深刻的生活哲理。这不仅是一种写作技巧，重要的是诗人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和体验，从而具备了一种独特的观察和体味生活的能力。清代著名性灵派诗人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说他很喜爱《漫斋语录》里所说“诗用意要精深，下语要平淡”。袁枚认为非平淡不能人人领悟，非精深不能超超独先。他说自己写诗，求其精深是一半功夫，求其平淡又是一半功夫。

当代诗歌的毛病，恰在这二者之不隔通上。求平淡的，常失之于浅露，随口而出，了无深意。求精深者，又失之艰涩，精雕细琢，常常令人不知所云。袁枚说有个叫汪孝廉的把诗投给他，他说不解其佳，汪说：我的诗须传五百年，方有人知。袁枚笑说：“人人不解，五日难传，何由传到五百年耶。”

杨俊文的诗，追求外在的平淡，使人人可知；又开掘内在的精深，使人人可思。如同品茶，细品之后，乃知味永。

杨俊文诗里的物象都是常见的，如自然里的日、月、风、雪、山水，乃至青蛙之类的小小动物。但他在这些物象之后，又都赋予了它们以智性。一段瀑布，在他的笔下都是《跌倒的水》，一个巨大的坎坷，在骤然跌落之后，跌倒的水——“便溅起迷惘/以及惊厥的惨叫/一场浩浩荡荡的失足/从此悬挂于冷峻的山崖”，但不是死亡，是“绝世再生”，是以生命雕琢出新的作品。作者由此悟道，“淡定之后的思索/平静出/另一种心境/无声地/向着重新的选择/舒缓而去”。

把一段瀑布诠释成一次挫折之后，重获新生的人生态度，新意豁然而出。诗人对人生深刻精道的理解，使平凡的自然景象饱含了深意。诗贵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如果只是生活或自然表象的描述，缺少人文精神的感化和深入，终觉淡而无味。一次水的跌倒，构成一种惊心动魄的记忆，完成了一件新的作品，启迪人们如何在失败挫折之后不气馁不绝望，做一次新的选择；以平静的心态舒缓远行是一种积极的人生，也是一种智慧的选择。

杨俊文是一个智者，一个思索型、智慧型的诗人。他的诗里有自己的独特发现，在形象之中展示了一种理性的启迪之美。说到理性，一段时间里，一些诗论家，主张诗歌排斥理性。许多诗人滑行在生活的表象上，敏感于直觉，钟情于细节，不愿意深化形象，使诗歌显得细碎而平庸。而另一些执著于所谓理性的诗人，又常常把理念当成诗，把通常的新闻或政治语言当成理性。诗歌的理性，应该是诗人对生活的独特理解和发现，是蕴藏于形象的诗化了的哲理。

《心律》一诗，应该是诗人自己的一次严重的心脏手术的全过程的诗性叙述。诗人因心律失序，节奏突然变得陌生，用了冰河的凝固啪啪迸裂和寒冷的侵袭，诗人说“我的心律/正挟持着我/从森林走向沙漠”，但是灾难很快过去，心律变得正常舒缓，诗人感到“犹如春风/拂过等距排列的岸柳/有如细雨/在平展的大地上落下”。整个诗有如一部交响乐，节律分明，由心律失序，手术紧张，天堂地狱交替浮现，到冰河炸裂，春天拂然而至，旋律由紧张渐至平缓，到一场劫难结束，生命获得一次伟大的胜利，十分完整。记述这次生病过程，诗人没有用一般的散文化叙事，而是步步入诗，以诗意的语言化解病理术语，完成一件难度很大的生命体验的诗篇。

杨俊文是一个有极深生活阅历的人，又是一个常于思索的人，他的诗虽不能说篇篇都臻于完美，但这种追求把写作精深与生活近景有机结合起来的态度是十分值得赞赏的。

（《心律》，杨俊文著，时代文艺出版社2012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