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冥冥中的巧合,在去俄罗斯之前的大半年时间里,我始终都在阅读俄罗斯作家的作品,布尔加科夫、巴别尔,还有帕斯捷尔纳克。所以当我踏上俄罗斯广袤大地时,有一种无法言明的陌生中的熟悉。
来到俄罗斯,尤其是一次文学之旅,哪能不去朝圣托尔斯泰故居?这位写出三部具有世界意义的恢弘巨著的伟大作家,早就在我心中拥有一座崇高辉煌的殿堂。
托尔斯泰故居在图拉——莫斯科以南大约200公里的广阔乡村。路途遥远,早早就要上路,因为往返路程需要8个小时。
“冬至”快要到来的莫斯科,直到上午10点钟,天空才缓慢地亮起来。所谓天亮,也是看不到太阳,加之飘着雪花,从车窗向外望去,感觉整个世界仿佛被许多层灰白色的纱布笼罩着,那一刻我的思绪也随之缥缈起来。
我想起1983年也就是我18岁那年,我上班了,工资每月11块钱,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的第一本书,就是托尔斯泰的晚年巨著《复活》。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草婴先生翻译的。书价1.9元。每次阅读,我都要把手洗干净,慢慢地翻,从来不折页,看完后用书签别好页码……如今,就要去托翁的故居,那一刻无比感慨,仿佛玛丝洛娃、聂赫留朵夫就在汽车的前方,正在向我招手……
在去图拉的路上,几乎看不到建筑,也看不到行人,除了偶尔驶过的车辆,剩下的就是路两边那大片的没有绿叶的枯树,还有枯黄色的丘陵一样的草地。一路上只看到了一条河,没有冻冰,丰沛的河水在大风中翻滚起伏,不可思议地腾起一人多高的水花儿——这是奥卡河,它迫不及待奔向的地方就是著名的伏尔加河。
越来越接近托翁的故居,孤寂、忧郁、怅然的心境也更加浓郁。快到中午的时候,终于来到了图拉——托尔斯泰故居。其实,更准确地说,应该称为“托尔斯泰庄园”。
庄园极大,看不到围墙,很像没有人为痕迹的森林公园。
轻轻地走进去,在这片380公顷的土地上,有巨大高耸的桦树和杨树,有窄小的木桥,有布条一样瘦小的河水,有已经冰冻的大片的湖,还有大片大片的枯草地。与人有关联的,就是四处散落的仿佛木盒子一样的木房子。人在这里,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因为木房子竟然没有马厩雄伟壮观。
不知什么时候,雪忽然下得大了,雪粒就像是砂粒,打在脸上生疼。
我看见一辆运送草料的马车,正在风雪中缓慢地走着;一条棕色的大狗,在远处漫无目的地游荡。那会儿,我感到时间好像慵懒地睡着了,仿佛已经进入了冬眠。身在今天冷寂的托尔斯泰庄园,与昨天身在莫斯科的环形路还有阿尔巴特大街上的繁华,突然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我好像看见目光冷峻、似乎依旧健在的托尔斯泰也正在远眺正北方向的莫斯科,似乎在疑问着什么。
我茫然地看着眼前荒芜、孤冷的庄园,忽然在心底产生疑问,甚至有些恍惚,托尔斯泰就是在这里生活吗?就是在这里写出了不朽巨著《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吗?
1846年,18岁的托尔斯泰从喀山来到图拉,继承父母的遗产,成为这个大庄园的新主人。那时候,年轻的他,已经拥有330名男工为他昼夜劳作,为他养马、种植、锄草、维护庄园,远远地见到他,就会摘下头上的帽子,弯腰向他鞠躬。那时的托尔斯泰,豪气迸发,他的理想也恰与这座庞大庄园吻合——他发誓要成为一个卓有成绩的大地主。如今想来,全世界的读者都会在心中感叹,要是那时候托尔斯泰成为优秀的庄园主,今天我们怎么还能万里迢迢地来此看望他?庄园主与文学家怎能相提并论?
在成为这座大庄园主人之前,托尔斯泰命运多舛,从2岁到9岁的几年间,母亲和父亲先后去世,是祖父母和姑姑把他抚养成人。但贵族出身的托尔斯泰并没有懒洋洋地躺在遗产上无所作为,荒度生命。他酷爱读书,而且记忆力超群,没有人教他,仅是依靠自学,竟然掌握了14种语言,甚至到了80岁的时候,还在自学日语。他是一个不相信翻译家的读书人,他说他必须阅读原著,所以在他昏暗的书房里,我看到了一排排笨重巨大的书架,上面排列着39种语言的2.3万册的藏书。他几乎遍读了世界先哲、智者的著作,当然包括遥远东方的孔子和老子。阅读巨人的书,也使他成为一代巨人。
在风雪飞舞的庄园里走着,偶然转身,仿佛看见身材魁梧的托尔斯泰正在背身而去,他那阔大无比的黑色袍子,正在风雪中上下翻飞。在这里,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托翁的气息。是的,那时候,他每天都要在庄园里走路,无论春夏秋冬,他每天都要走上7公里的路。读书写作与走路,构成了托尔斯泰生命的两极。他曾经用5天的时间,从莫斯科徒步走回图拉,而且不止一次,曾有过3次这样的经历。
走路时的托尔斯泰,正在想什么?可能正在回忆年轻时在高加索的3年服役,也可能在回忆和土耳其人打仗的硝烟战场,也有可能在回忆他在国际象棋赛场上的厮杀……阔大的庄园,并没有束缚住托尔斯泰的精神,也没有束缚住他的想象。经常骑马、练习哑铃还有爬山的托尔斯泰,正在有意无意地存储着他的生活经历,等待着日后生命和文学的双重跳跃。
其实,在托尔斯泰35岁前,也就是写作《战争与和平》之前,尽管他因为写作以高加索为题材的小说已经成为俄罗斯知名的作家,甚至已经得到了屠格涅夫、涅克拉索夫等人的极大赞赏,但并没有成为文学巨人。那时的他,似乎有些“碌碌无为”。
托尔斯泰有13个孩子,还有一位任劳任怨、小他16岁的妻子。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为孩子们操心。在俄罗斯漫长忧郁的冬季里,在风雪飘飞、看不见阳光的寒冷冬季里,托尔斯泰耐心地辅导孩子们读书,与他们做着游戏。不仅是教他自己的孩子,庄园周围村庄里的许多孩子,都来跟这位和气的庄园主学习识字。那时的俄罗斯,90%的穷人都是文盲,年轻的托尔斯泰教孩子们识字、读书。那时,托尔斯泰的心中正在幻想着要把不平等的俄罗斯变成人人享受幸福生活的社会。
托尔斯泰有5个孩子在童年的时候就先后得病死去,托尔斯泰伤心不已,坐在窗前,久久地眺望着外面阴霾的天空。我蹲下身子,从当年托尔斯泰远望的窗子向外看去,目光穿过狭小、低矮的窗户,只能看见非常局促的一片天空。那时,托尔斯泰的心中正在想什么?是不是正在酝酿心中的文学狂潮?是不是在他的心中,已经开始积聚着对不平等社会的批判?对玛丝洛娃、对卡列尼娜的同情,是不是那时候已经在他心中萌芽?
我在托尔斯泰的书房、卧房、客厅里慢慢地走着。想象着托尔斯泰的妻子索菲娅——腰间挂着一大串钥匙,整天忙碌日常生活的女人。索菲娅也教孩子们读书,课本就是丈夫的手稿。她让孩子们比赛,看一看谁认识爸爸的字最多,当然要有奖励。可是爸爸——托尔斯泰的字迹太潦草了,孩子们根本认不出来,于是托尔斯泰温和地笑着,告诉孩子们,你们还是去问妈妈吧。托尔斯泰的字,他在写过之后,有的连他自己都不认得,只有一个人认识——他的妻子索菲娅。
索菲娅不仅忙于生活——就是生育时,她腰上的钥匙依旧挂在腰上——还是托尔斯泰最重要的助手。因为《战争与和平》的原稿太过潦草,索菲娅为此誊写了12遍。这也是为什么在故居会客厅的正面墙上悬挂的4张油画像中,第一张就是索菲娅画像的缘由。
我凝望着墙上的画像,两幅托尔斯泰的,一张他大女儿的,还有索菲娅,忽然想到了托翁的晚年。不明白他如此钟爱的家,为什么到了老年时,他却执意要离开这里。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厌倦人间荣誉,希望自己能够安静独处吗?我想,应该还有更深层的精神原因。
无论是在托尔斯泰的书房里,还是在他的卧室里,都有一张深色的低矮的沙发。他之所以钟爱沙发,可能源于他在沙发上出生的缘故。不光托尔斯泰出生在沙发上,他的姐姐、他的孩子,也都是在沙发上出生的,可见托翁一生依恋沙发的原因——似乎有着家族的传统。
沙发看上去很狭小,与有着庞大身躯的托尔斯泰相比,显得非常不协调。尤其是他在书房里的沙发,看上去要更加小一些。而且放置在书桌的后面,也是离窗户最远的地方。漫长的没有阳光的俄罗斯冬季,托翁就是在这昏暗的局促的沙发上看书,休息,每天还要拿出时间阅读读者的来信。如此知名的大作家,对于每一封读者来信,他都要亲自回复。至今在关于托翁的档案里,还保存着5万多封读者来信。
1910年的冬季,托尔斯泰真的要离开这座庄园了——其实,早在此次离家出走之前,在他60多岁的时候,就多次有过想要离家出走的强烈愿望。只是在他82岁的时候,终于实现了。当时,他与这个家庭的一大半人都无法相处,当然也包括他亲爱的孩子们。他要寻找另一种生活,寻找他人无法知晓的生活。他在临走之前,只给他最喜欢的小女儿留了一封信,随后这位82岁的耄耋老人,义无反顾地走了。
我曾在一部纪录片中看见过坐火车漫游的托翁。每到火车停留的站台,都会拥上去数以千计的读者,人们向他欢呼,向他脱帽致敬。站在车厢边的托翁,向欢呼的人们报以微笑,但是他的笑是那样苦涩,那样勉强,那样意味深长。
这样的漫游仅仅才10天,想要寻找安静生活的托尔斯泰就因为严重的肺炎,在阿斯塔波沃车站离世。他的尸体被运回图拉。
我在一间狭小的房子里,看见了那张曾经躺过闻名于世的大作家托尔斯泰的木板床。人们就是在这张朴素的木板床前,向他最后告别。告别的人们中,有农民,有官吏,有文艺家,但更多的是热爱他的读者,我想在这告别的人群中,肯定也有当年他教授识字的那些农民的子弟。
死后的托尔斯泰就葬在他的庄园里。
在去托尔斯泰的墓地时,那条神奇的大黄狗突然出现在前面。它不时地停下来,等待着前往墓地的人。它没有声音,没有一声狗吠,目光忧郁、伤感,它低着头,仿佛一位孤独的智者,也仿佛与这座安静的庄园合为一体。
墓地极为简单,就是一块高出平地几公分的棺木型的平地。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当然也就没有墓志铭。之所以把托尔斯泰葬在这里,是因为他童年的时候,他曾经听到过一个传说,说是在庄园的无人处,有一种神奇的绿色的木棒子,这个绿木棒可以给世间所有的人带来安宁和幸福。当时孩童的托尔斯泰说,将来我死后,就葬在这里。
我在托翁的墓地前,站了许久。
离开图拉,回到莫斯科时,天已经黑透了。路过繁华的特里大街(原高尔基大街),只见街道灯火辉煌,在漫天的雪花中,莫斯科的夜晚格外迷人。莫斯科河边的克里姆林宫显得格外神秘;大街上马雅科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巨型雕像在白雪中默然肃立,好像在询问从托尔斯泰庄园回来的人们如何感想。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的心还在图拉,还在那座荒芜的庄园,还在那座没有墓碑的墓地前。我知道,年轻时的托尔斯泰,也曾周旋在莫斯科的上流社会,也曾游历过法国、瑞士、德国和意大利,也曾赌博、也曾找过妓女,也曾生过私生子。但是最后,他远离了喧闹,远离了资产阶级绅士的自私、虚伪和冷酷,终于回到了图拉,回到了那座俭朴、宁静、和睦、幸福的庄园,他在庄园里思考、阅读、写作,他像贫苦人一样生活,自己打扫房间、缝补鞋子、干农活,甚至和农民一起盖房子……我想,也就是在这些劳作中,他明白了玛丝洛娃在法庭上那斜睨的目光,体味了卡列尼娜走向铁轨时的心境……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精神,可能就是在这个阶段里形成。
在从俄罗斯回来的很长时间里,我的心情都是忧郁和伤感的。那天,一个阴霾的黄昏,我从书架上把《复活》拿下来,顿时感到那样的亲切——这毕竟是我阅读托尔斯泰的第一部书。我看到了小说开篇中这样的句子“……阳光和煦,青草又到处生长,不仅在林荫道上,而且在石板缝里。凡是青草没有锄尽的地方,都一片翠绿,生意盎然。桦树、杨树和稠李纷纷抽出芬芳的粘稠嫩叶,菩提树上鼓起一个个胀裂的新芽……”
假如没有来到冬季的俄罗斯,无法想象春天对俄罗斯人的重要。漫长而又阴郁的俄罗斯冬天,尤其是图拉庄园那样远离尘嚣的孤寂的地方,春天是惟一的精神图腾。
冬季时的托尔斯泰庄园,给人以无尽的遐想,假如再来图拉,让我在冬季和夏季做选择,我还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冬季。忧郁、惆怅、孤独、伤感的图拉冬季,能给写作者带来精神上的思索,能够更加体味到春天的美好。
冬季,去托尔斯泰庄园吧。那里的夜晚没有人,也没有灯光,但有的是一种追求光明、幸福和人类关怀的精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