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天生活的这个时代,似乎正被铺天盖地的时尚和新潮所席卷。当人们过度依赖于网络、微博和影像,一味沉浸于高技术、快节奏、高效率的时候,以诗歌为精神内核和重要表征的文学艺术,看似越来越边缘化,被世俗世界遗弃了。然而,一个成熟的社会,必然要在其革新的阵痛中,历经原有文化系统的结构整合与分化,必然要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以及文化创造的过程中,展开对人类精神特质空间的深层追问与探寻——人作为精神存在的境界与道悟、信念与情感,将成为调节社会公众与个体生命交融及自我生长的一剂良方,在不断前行中发掘出回归本源的价值。在这个意义上,诗歌的被边缘化其实就是一个伪命题。边缘化,恰恰是诗歌存在的一种气度和状态。诗歌本来就不该在社会视野的中心,不该在世俗喧嚣的旋涡里,附和某些所谓的思想主题,表达某些物化的欲念。诗歌,是构成社会文化基石的精神底线,是生命个体精神旅途中的抒怀,是人的精神向往与心灵归宿。
当我读到侗族诗人吴基伟的诗集《踏歌行》时,更加坚信了这个判断的合理性。基伟出生在贵州天柱县一个偏僻的侗族山村,1994年大学毕业后,从三线企业的一名钳工干起,经过十多年基层企业管理岗位的历练,最后调任重要岗位,丰富的履历和突出的业绩促成了他人生轨迹的跃升。在我与吴基伟的接触中,我常常强烈地感受到他与生俱来的诗性与真挚,感受到他超凡脱俗的那一面。尽管他的工作性质很繁琐,他也十分投入那份肩负责任与使命的事业,但他的生命中好像从来就没有远离过文学,没有离开过审美的视界。
吴基伟曾向朋友们讲述,他的家乡是个只有40多户人家的村寨,很早以来家家户户都非常重视孩子的教育,几乎每家都培养出了大学生。他们村子里,过年时每家门口的春联内容都是自家编撰的,并且常常是家中的小学生写的,虽然写得有点歪歪扭扭,却别有一翻趣味。那时每到春节,走村串户拜年的时候,父母就会让他拿个小本本,抄写各家春联的内容,回家后再细细品读比较,看谁家的编得精妙。我们侗族常有“诗的家乡、歌的海洋”之美誉,基伟从小的经历,充分印证了侗族文化的精髓是浸润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深入侗人血脉的。因此作为诗人的基伟,是一个从出生便被故土滋养、为文学做了相当多准备的人,这种准备既是无意识的,又是他后天专注和用心的必然因果,使他炼就了一种把握日常生活细节、传达灵动审美诗意、张扬生命永恒寓意的能力。
在我的阅读中,对基伟《踏歌行》里印象最深刻的作品,当属《旅途》:“为了更好地仰望/我决定向冬天学习/从习惯丰收到静于耕耘/从嚣张回到涵养/从醉心观赏到愉悦寻找/如同那只鸥鸟抓住天空的蔚蓝/掠过雨季浑浊的狂野/和天地自然一起成长”……诗行之间,有种精神的内蕴在传递,他的“仰望”从选择冬天开始,“丰收”是基于“耕耘”的付出,是回到“涵养”的“寻找”。他把自己喻作“鸥鸟”,在天地、自然、和旷野间飞翔,为的是抓住天空中的“蔚蓝”,其实这何尝不是自己生命中的精神渴望?
写诗的吴基伟,对这个世界有种与众不同的洞察力。“我把一只眼,精心/做成瞄准的姿势/看你,在树与树的守望中/舒展菩提的静默”(《观寺》),从中我们可依稀看到他对人生思考的哲学深度与文化厚度;“虽然所有生机,还有希望/都远在遥不可及的梦境里/枝头的欢娱和盎然绿意/已不再喧闹拥挤/我还是敬仰你飘落的翅迹”(《春眠》),这些娴熟精湛的诗句,反映了他的诗歌风格中具有探险的特色,他期望以一种“飘落的翅迹”的方式,描绘万物之“生机”,探索虚幻的象征、真实的存在中无尽的想象力与创造力。
某种意义上,一首好诗的完成,必须首先基于自我情感世界的深刻体验,基于社会、文化视角的深刻感悟。在此基础上,诗人自发的、不由自主的潜在意识,在知识不断积淀的过程中,按照审美的原则重新感知并定义自我及世界,并内化为人的精神旅途的一部分,这时,诗人对事物的独到发现,就会转化为对诗学系统的整体把握。吴基伟的许多短诗,就较好地完成了这种转换。“在纯粹的民风面前/在侗寨悠远的安祥面前/在和谐的天地面前/岁月旱了,思念就是失火”(《思念》),这样的体验与隐喻,在基伟的意识中,“晨风”知道,“鸡鸣”知道,“溪水”也知道;“流淌在血脉里的民族基因/漫过八百里侗乡/那抹苍翠那片云彩那汪碧波/夜夜入梦”(《侗寨》),对吴基伟而言,故乡始终是他创作冲动和生命存在的永恒背景,他的精神游历中,永远与自己的故土保持着割舍不断的情感联系。
吴基伟的诗歌,不装腔作势,不做空泛的抒情,注重将自然之美与人性之美熔铸于一体,通过自己的艺术敏感和诗性诉求,使其诗歌文本呈现出丰富的面貌,读来令人动容。比如一首《江畔》,将一位游子的那种惆怅情怀表达得淋漓尽致:“那个夜晚/湄江拥我入怀/……/奔跑的泪光里 我的心/重又植入故乡泥土的芬芳”;而在《秋语》中,他用撼动人心的述说,反射着人生事态与自然去从的复杂性,蕴涵着许多无法言尽的话外之意:“脚下,草丛又一次列队/开始一季不慌不忙的撤退/而在高处,更高处/树梢让出天空,飞鸟/落在了缤纷的怀里,惊起/一阵风,一次一次/把我抱紧,我听见/那些无比空灵的声音/将无边无际的春天/淹没了”。
当然,吴基伟的人生诗意和精神向往,是永远不会被淹没的。因为,他“把心交给读者”(巴金语),用诗歌解剖自我、审视人生,他的生命轨迹注定深深地打上了美的烙印,在精神的旅途中用真挚抒写和完善生长的诗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