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少数民族文艺

彩色的记忆

□克然木·依沙克(维吾尔族)

东天山北麓的一个小山村里,拥有我童年的所有记忆,那些记忆像彩色的珍珠一样,在回忆中时时发出闪亮的光芒。

在上世纪90年代以前,这里是国营伊吾县前山牧场第四分场。上世纪60年代从内地迁来了一批汉族居民,和当地的维吾尔族和哈萨克族居民居住在一起。这些来自甘肃、江苏、广西等地的汉族居民,大多是支边青年,也有逃荒过来的。记得他们被接进村里时,就像过年一样热闹,大人们忙碌着为客人们腾房子,送去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我们这些从来未见过外乡人的娃娃们 ,好奇地围拢过去,问这问那。我们中间只有一个叫满发智的汉族小伙伴会讲一口流利的维语,通过他的翻译我们才知道他们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根本听不懂我们的话。

自从迁来十几户汉族居民,我们小小的穷山村比以往热闹多了,人气也旺了。村里新修了好多房屋,以往只有稀稀拉拉几栋低矮破旧房屋的村子,似乎一下变成了小村镇。早晨,钟声响过,大人们就出工了。吃过晚饭,大人们不顾一天的劳累,聚在某一家玩扑克、下象棋、拉家常。汉族邻居讲家乡的风土人情、所见所闻,他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让我们的父辈们听得津津有味。在他们到来之前,我们村里人只会种土豆、萝卜,他们迁来之后,在小水磨沟的10亩水浇地开了菜园子,种植了适宜当地气候、土壤的好多种蔬菜,他们还手把手地教我们种菜。不到两年工夫,村民就能吃上自己种的蔬菜了。我们这群淘气的娃娃,经常翻过低矮的园墙偷吃萝卜,看菜园的田老汉发现后就满院子追。其实被抓了,他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也就是慢声细气地教训几句“以后不要这样,想吃进来直接要,我不会不给你们”等等,我们都低着头,羞愧难当。他“教训”一番后,还给我们每个孩子好多菜,让我们带回家。

那时,村里家家户户都养有三五只山羊、一两头奶牛,家里自然少不了奶疙瘩、 奶皮子等可口的奶制品,来家里玩的汉族小朋友起初都吃不下去,后来不给还要着吃呢。日子久了,汉族朋友也养起了牛、羊,学会了挤奶,也会做奶制品了。有的比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牧民家里做的还好吃呢。他们还学会了砌馕坑、烤馕饼。记忆中,他们打出的馕跟我们的一样香脆可口,令人垂涎。常听到女人们议论:“满凤霞的馕真好吃,陈和仁媳妇做的酸奶跟面肺一样凝匀、可口。”更让人惊奇的是,老许、老满、老马、老陈家,大人、小孩都学会了地道的维吾尔语,你要碰到他们拉家常,看着他们地道的汉族长相,嘴里却说出一口流利的维语、哈语,还真感到有点不适应呢。

当然,这不必惊奇,在四分场这片肥沃却偏远、贫穷的土地上,深厚的兄弟之情让各民族的感情早已融为一体了。就拿过年过节说吧,到了春节,我们也同样包饺子、煮羊肉,添置新衣服,实在没有条件的,会买一双新袜子穿。我们跟汉族小朋友一起高高兴兴地放鞭炮、做灯笼,汉族人家请来民族邻居、朋友到家里吃肉喝酒。当时流行这样一句戏言:“汉族过节喝醉维族。”

每逢古尔邦节、肉孜节,汉族人家也做馓子、炸油饼,家里充满欢声笑语。特别是娃娃们一大早就成帮结队地到民族朋友家拜年,吃手抓肉,吃馓子……我们也专门给汉族朋友备好新鲜羊肉,请他们来做客。

对我们来说,有新来的汉族小朋友做伴是最快乐的事了。我们开始用手势相互交流,很快他们学会了简单的维语,而我们也会讲一些汉族的日常用语了。平时家里有奶疙瘩、奶皮子之类好吃的东西,我们会背着大人,拿出来给汉族小朋友吃,他们有了糖果和内地特产也会分给我们吃。小朋友们偶尔发生争执,家长肯定先把我们教训一顿,告诉我们,他们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这里没有亲人,我们就是他们的兄弟姐妹,是他们的亲人,不能欺负他们。还警告说,如果再有类似的事,“打断我们的腿”。有了“教训”,我们自然再也不敢闹别扭了。

春夏季的月夜,是玩扔羊腿骨游戏的好时节。满发明在村中心大声用维、哈语召唤:“白石头,蓝石头,河里边的青石头,牛棚里有牛吗?噢、噢! 房子里头有娃娃吗?噢、噢!不要睡在炕头,快快出来扔骨头。”小小的村子里,各家的娃娃们都听到了,饭还没吃完就扔下饭碗,直奔村中央,好像接到指挥官命令的士兵。不一会儿娃娃们就集中起来编组了。我常常和许晋林、满发智、哈德尔、吴孝焦、马喜平(回族)、玉素甫别克(哈萨克族)编为一组,分好组后,由裁判将羊小腿骨扔出去,等羊骨落地后,发出“跑”的口令,娃娃们就像脱缰的马儿,直奔羊骨落地处,开始低下头寻找骨头。谁要找到了,就悄悄地捡起来藏着,慢慢离开人群,走远一点就拔腿往回跑。大伙发现有人已拾到骨头,就拼命追。就这样一直玩到熄灯,等听到大人们的声声呼唤时,才拖着疲惫的腿回家。每个人都像驴打滚似的,浑身沾满了尘土、牛粪,这副模样,轻的招来一顿臭骂,重则招来一顿打了。

秋收季节,村里的娃娃们三个一帮,五个一群,骑着自家的毛驴到地里帮大人们拾麦穗,夜晚在麦垛里玩捉迷藏,那时的我们整天无忧无虑。

到了冬天,我们便到村北面的山沟里打柴,北山沟的山坡上长满了爬松、千层皮、红皮荆条。几个小伙伴中,吴孝焦、满发明力气最大,而且很会打柴,往往不一会儿就能打好柴火。我最笨,所以他们总是边数落边帮我打柴,打捆。有一次,给我打得太多了,我背了一会儿就走不动了,他们不得不回头重新给我打捆,再扶我起来,一起走。

一到冬季,我们的主要活动范围就转移到北山沟,因为北山沟里有很多野兔、山鸡、呱啦鸡。冬天山里植被的草籽被大雪覆盖,动物们必须下山觅食。下套子抓野兔、呱啦鸡烧着吃是我们的最爱。初冬的第一场雪十分松软,野兔蹦跶几下就跑不动了,轻而易举就会被逮住。所以每次初雪,娃娃们就怀揣几块馕,不约而同地进入村西北的“大石磨沟”山谷里追兔子。因为那里的沟口有一处人工小涝坝,下游是分场生产队的麦地,两边小山坡长有茂密的植被,是野兔觅食的好去处。当然,我们的“出征”十有八九都是满怀希望而去,两手空空而归。

说起追兔,我总会想到那年遇到过一次险情。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一大早满发明几个就来叫大伙去追兔子,我们不顾大人的阻拦,“整装”向大石磨沟进发。初雪的地上确实有很多兔子脚印,我们跟踪兔子脚印寻找兔窝,希望能抓到几窝兔子。大家排成横队,手持木棍,沿山坡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突然,从我们眼前的千层草垛里窜出一只野兔往坡上奔去,大家便大呼小叫紧追不舍,跑在我们前面的是被大伙称为“飞毛腿”的满发明和我的堂弟扎克尔。他们眼看就要追上猎物了,可是那只狡猾的家伙,猛一转身钻进了山坡西侧的石堆里,然后又跳出来翻过山坡,消失在视野里。正在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喊“快来人啊,扎克尔掉下山崖了!”刚刚停下脚步的我们急忙跑到山顶,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满发明这时大声喊道:“还愣在那里干啥,快来拉我的手!”我们这才回过神来,赶紧上去一个拉他的手,一个拽他的衣角。原来,扎克尔看到兔子翻过山坡,不顾前面是否有危险,直追上去,不料脚下一滑,直往坡西面的山崖滑去!说是迟那时快,就在扎克尔将要落下山崖的刹那,满发明不顾危险,一步跨上去,抓住了扎克尔的衣角,两脚顶住岩石拽住了扎克尔。大家把吓得面无血色的扎克尔拉上来后,一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倒在雪地里。有了这次险情,我们再也不敢上山追兔子了。

到了上世纪70年代,村里的大部分汉族已经根据县里的统一安排,迁移到兵团淖毛湖农场开垦土地,村里只剩下了老陈、老许两家。那一年,看菜园子的孤寡老人田老汉去世了。村民们和老陈、老许两家人把老人埋葬在了村东部的一个高坡上。老人家永远留在了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这块土地上,目睹着自己第二故乡的变化,目睹着各族群众和睦相处。

如果田老汉在天有灵,我想告诉他老人家:您生前的那些低矮狭小的土屋,已被一排排整齐、明亮的抗震安居房取代了。国家电网已通到家门口,家家户户用上了家用电器,村里修通了柏油路,交通四通八达。过去去场部骑马、骑驴、坐皮轱辘车几乎要走一天,现在几十分钟就能到。您知道吗?那个年代,村里偶尔来了骑自行车的人,村里的娃娃们好奇得不得了,跟在车后面追着看。现在好几家都买了小轿车呢。手机、固定电话已普及全村。记得村里第一次装木箱喇叭,村里人围在分场办公室大门前,眼巴巴望着喇叭直到太阳落山,才等到喇叭发出声音。现在电视机已成为家家户户不可缺少的家用电器。噢,对了,常常偷吃您萝卜的那一帮“淘气鬼”中,许晋林当上了人民法官,满发明兄弟几个,有的当了人民教师,有的做了机关干部,那个叫“干劲”的巴郎子在武警边防部队当上了团职干部,我在县委当翻译,后来调任哈密市委办公室……

2012-03-02 □克然木·依沙克(维吾尔族) 1 1 文艺报 content18014.html 1 彩色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