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占祥曾经长期在文化部门担任领导职务，为新时期以来的文学艺术和文化建设作出过重要的贡献，而这一切贡献也得益于他的多才多艺。他涉足过多个文学艺术门类：诗歌、散文、戏曲、摄影、书法、舞蹈，而且在每一个门类都能给人带来惊喜。比方这一次，年近八十高龄的他，竟然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秘密印钞局》。我不得不对这位多才多艺的领导者表示由衷的敬佩。
在阅读高占祥的这部长篇小说时，我忽然感到，也许高占祥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特别有价值的文艺现象，值得我们认真地研究。我把这种现象称为“票友的姿态”。我以为高占祥是以票友的姿态完成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的。不仅对待长篇小说写作，其实高占祥对待其他艺术门类，基本上都是以票友的姿态进入的。有人把“票友”当成自谦的词，比如季羡林生前就说过他是一位“作家票友”。但实际上，票友作为中国文化的一种特殊现象，并不完全是一种谦词。票友是戏曲界的行话，其意是指会唱戏而不以专业演戏为生的爱好者，在戏坛有许多名票友，其演技、唱腔、扮相，都胜过台上正角，而且曾经有一些著名的票友后来转为职业演员，并成为戏曲界的名角，京剧名家孙菊仙、龚云甫、言菊朋、奚啸伯等人原本都是票友出身。戏曲界将此称为“下海”。票友有几个特点：第一，他们对文学艺术的热爱特别炽烈，也特别纯真，他们的热爱往往胜过专业的作家、艺术家；第二，他们对文学艺术的理解也特别纯粹，没有非艺术的功利性东西存在；第三，他们作为票友是以艺术才华为基础的，其中有的票友具有非常高的艺术才华，丝毫不逊色于专业艺术家，只是他们没有把它作为自己的专业而已。高占祥显然属于艺术才华非常高的票友。
票友的姿态又有什么特点呢？我以为最大的特点就是在艺术上的自由潇洒、不拘一格，无所顾忌地表现自己内心的艺术感受。长篇小说《秘密印钞局》就充分地体现出这一特点。小说是一个特别强调技法的文学样式，小说写作也形成了相对比较固定的结构模式。我作为一名职业的小说读者，对这种结构模式特别敏感，会有一种阅读定势导引着我的阅读期待。因此在读这部小说时，时常会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感觉，会从内心说怎么这么不讲究小说的结构。但是接着读下去，逐渐又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会发现小说竟然也可以这么写。显然这是与高占祥的票友姿态分不开的，他在写作上极度地放松，并没有预设的成规。票友姿态也许可以说是一种普遍规律，这是人们获取艺术自由的途径之一。科普写作应该是一种专业性很强的写作，因此世界著名的科普图书大奖——安万特奖的获奖者基本上都是专业的科普作家，但近些年安万特奖连续授予了“票友”作家的作品。究其原因，恐怕很大程度上就在于这些作家的票友姿态带来了写作上对成规的突破，从而开辟了新的空间。比如2005年该奖授予了一位英国记者鲍尔的作品，他在谈到写作成功的诀窍时就说：“当票友的一个最大好处，便是你不必惦记着要说什么。”
票友姿态的潇洒自如，特别表现在高占祥在小说叙述中充分自然地展示其才华和学识上，而且这些才华和学识的展示并不是为展示而展示，而是都能非常贴切地与小说情节融合在一起。比如有一个细节，为什么皇宫里不说用饭而要说用膳，高占祥借一位老太太之口把这个小知识说了出来，看似是掉书袋，其实不是，这个小知识很恰当地把这位老太太的文化背景烘托出来了，如果没有足够的学识，是不可能做到如此信手拈来，天衣无缝地将小知识镶嵌在情节之中的。这样的例子俯拾即是，包括诗词的才华，包括金融的知识，包括戏曲知识，等等，他是很自由自在地把这种才华和学识运用在小说当中。所以我读这部小说时就有一种感受，仿佛是在看作家的才艺展示，从小说中读出了一位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作者形象。
但我认为最重要的是，高占祥的票友姿态给这部小说带来一种自由自在、不拘一格的小说结构和艺术风格。从小说结构来看，这部小说包含了多种结构要素，它既有言情小说的影子，又有惊险小说的影子，还有社会小说的影子，同时也有革命历史小说的影子，这些结构要素他能够很自如随意地杂糅在一起。我感觉实际上他是以革命历史小说作为骨骼、以类型小说作为血肉来展开他的叙述的，所以可以说高占祥的这部小说提供了一种特别的小说结构，这对于那些专业的小说家来说，是很有启发性的。特别是在类型小说写作中就存在着如何控制类型化与反类型化的张力的问题，作家在写类型小说时，一方面必须遵循类型小说的叙述逻辑和语法，否则就无法满足读者的阅读期待；另一方面又必须加入反类型化的因素，否则就无法摆脱平庸、复制的结局。高占祥的票友姿态倒是提醒作家们，反类型化可以以什么方式进行。
至于自由自在的艺术风格，也可以说是一种特别的雅俗共赏的艺术风格。在我的印象中，高占祥是特别欣赏雅俗共赏的，当年他担任文化部门的领导职务时，也大力倡导过文艺作品要雅俗共赏。而且他对俗是情有独钟的，他重视从民间和大众之中吸取艺术养分，他能发现俗的真正意义。但是高占祥并不是单纯地强调俗，他不是要把人们引向俗，而且要把俗引向雅，因此他谈俗时，始终是以雅为基点的。《秘密印钞局》就体现出高占祥对雅俗共赏的企求。这部小说看上去很像是一部畅销小说、通俗小说，几乎通俗小说的所有元素都有了：情色、暴力、凶杀、探案等等，但是高占祥在处理这些元素时有一个基准点，就是“雅”，而且高占祥心目中的“雅”更可以具体化为“文以载道”。因此，不可忽视的是，高占祥在这部小说中所要表达的他对历史、政治的见识，他在讲述故事的同时所要宣谕的思想主题。我觉得，高占祥通过回顾中国现代史上的金融斗争，有很多精彩的政治见识，有些观点更是结合当代的经验特别是当代波及全球的金融危机有感而发的。这就是这部小说所载之“道”，它是这部小说的灵魂。但是这个灵魂并没有被凸显出来，因为高占祥采取这样一种特殊的小说结构，一种以俗为血肉的叙述方式，他的这些精彩的政治见识就多少被冲淡了，如果一个读者仅仅是满足于看故事，而不是细心阅读的话，小说中的精彩见识很有可能就一带而过。从这个角度说，高占祥的这部小说也给人们提出了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如何处理好雅俗共赏的艺术风格才能达到完美的程度。总而言之，《秘密印钞局》可以说是高占祥以票友姿态所获得的可喜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