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年长我近50岁,他生前很少与家人、亲属谈他的过去。高铁先生在他去世后的纪念文章中写道,“他从来没有跟我讲过他的光荣历史,也没有说过他的辉煌业绩,更没有抱怨诉苦……”这就是父亲的性格,一生不变的性格。
2011年,我有幸到中国延安干部学院学习,这是我第一次到延安。过去因为父亲在延安工作过,所以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情结,就是到他在延安工作过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那个时代的父亲和前辈们走过的印迹,以及他们留下的传统。他晚年的时候跟我讲过,一生中,在延安度过的那段艰苦岁月,是他最留恋和怀念的。这也是那个时代的共产党人一生的信念源泉和百折不挠、勇往直前的精神支柱。1938年到1945年,父亲两进两出延安,主要的工作单位是《解放日报》和“鲁迅艺术学院”。记得父亲晚年片言只语谈到的一些在“鲁艺”工作期间经历的事情,那时他身肩“鲁艺”文学系教员、系主任,同时又担任《解放日报》文艺栏(后改副刊)主编,工作繁杂,责任又重。两个单位之间相距较远,每天往返于两地之间,甚至一日数趟,那段20余华里的路,天晴时尘土飞扬,下雨时满脚泥汤,一天下来精疲力竭。两个单位的工作性质不同,但都很重要。《解放日报》文艺栏这边日常工作由博古领导,重要稿件需父亲呈送毛主席审定。父亲上任时正赶上报纸改版,按照毛主席的指示,要把“不完全的党报变成完全的党报”,每月要编几十万字的副刊,而另一方面,在“鲁艺”要进行每天日常的教学、研究制定教学计划、印刷学习材料及大量的日常性工作。父亲说,那时很苦、很累,也有不尽如人意的烦恼,但内心是愉悦的、充实的,思想是淳朴简单的。那时的父亲,工作中充满激情,在文学系教学工作中,他善于团结同志,发挥他人所长,积极主动与系里的教员周立波、陈荒煤、严文井等人共同商量教学内容、制定教学方案、积极扩大教师队伍。在他的努力下,又陆续调来了艾青、萧军等人。在他任系主任的那段时间,文学系培养了大批我党的文艺骨干。新中国成立后,“鲁艺”文学系出来的很多人都成为了新闻界、文艺界的领导和名作家、名记者。
1942年,延安整风,父亲在“抢救”运动中被隔离审查,主要疑点是1934年他在青岛被捕入狱的那段时间的表现。在被停止工作接受审查的两年里,前一年他被严密看管。听他说,当时险些殒命。1943年春,王震旅长出于同情和友情,怕父亲发生意外,为他担保,让他到三五九旅开荒种地,由三五九旅代为看管。此时父亲才得以脱离险境,安心地等待有关部门的调查结论。春播之后的几日里,父亲注意到部队一些战士每天晚饭之后,就集中起来剃光头。一个多月中,反复多次。一天晚饭后,他又看到了几十个身体强壮的战士在剃头,他不解地问王震旅长这是怎么一回事。王震旅长笑眯眯又很神秘地说,他们晚上出去“砍萝卜”。父亲还是听不懂,王震旅长这时表情严肃地说,这是军事秘密,但可以告诉你。他说,这是去夜袭阎锡山的部队。没有特殊情况,不许开枪,只能用大片刀,摸着有头发的就砍……这就是“砍萝卜”。父亲晚年有时讲到类似这样的事情时,也都显得很神秘,很得意。有时还会露出会心的一笑。在三五九旅近一年的时间中,父亲与王震旅长朝夕相处,叙家常,吃小灶……父亲多次说道,王震同志是一位有血性、会打仗、重情意的好兄长。
1944年秋收之后,父亲的问题得到了澄清,有了结论,恢复了工作,又回到了“鲁艺”。“八一五”光复后,中央委派父亲任团长,组建由“鲁艺”知名工作者参加的“东北文化工作团”,远赴东北接收“满影”、“东北大学”、“新大陆科学院”等文化单位。在这个近50人的团队中,有沙蒙、田方、公木、华君武、刘炽、严文井、雷加、王大化、王家乙、于兰等。至此父亲告别了他生活、工作、战斗了8年的延安。父亲自延安整风运动后,又经历了“反右”、“文革”,长期深陷政治旋涡,但他始终坚守信念,不改初衷。自1945年父亲离开延安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去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