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文化圈内的人都知道,杨继国是一个摄影“发烧友”。我这样说,好像还不是非常准确。事实上,长久的拍摄实践和艺术沉淀早已使他的摄影水准达到了摄影家的境界。我之所以称其为“发烧友”,实在是因为他对摄影这门艺术的痴迷,已近狂热。按照一般人的理解,年近耳顺,自然会淡看风云翻卷、花开花谢,诸多人间的事与物似乎不必挂碍于心。杨继国则不然。只要听摄影界的朋友们说某处风景殊异,颇可流连,他立马会拎起背包,兴高采烈地登车而去。许多年前我就在想:这样的一位摄影者,他的灵魂深处到底回旋激荡着怎样的一种人生情感?后来,因为近距离的观察和频繁的接触,方才渐渐寻觅到些许端倪。我发现,他的灵魂深处其实一直回旋和激荡着一种青春的情愫。这种至纯浪漫的生命情愫,不仅使他多少年以来一直饱有生活和工作的激情,更为重要的是,当他进入摄影创作之时,那种纯真的、超功利的浪漫情怀会帮助他以一双了无挂碍、异常明澈的眼睛打量自然山川和人间社会。所以,当他的摄影散文集《探秘三江源》呈现在眼前时,面对一帧帧渗透着他的如诗情怀的摄影作品和空明澄澈的文字,被复杂的生活弄得颇有些纷乱不宁的读者的心灵,会突然间变得沉静和空灵起来。
《探秘三江源》是一本凝聚着作者5年心血、真实记录三江源地区特殊民情风俗的摄影散文集。据作者自述,从2005年夏天开始,作者便与位于青海、西藏、四川交界处的三江源(长江、黄河和澜沧江三条大江之源头)地区结下了不解之缘。在艰苦异常甚至时常与危险擦肩而过的踏勘创作旅程中,作者强忍着高原反应和心脏的不适,前后共拍摄了一万多幅照片。我们所看到的收在《探秘三江源》中的照片,只是这一万多幅照片当中的极小的精品部分。观赏这些照片,我的眼前不时会闪现杨继国穿着摄影背心,于海拔4000米以上的绝域高原上奔走腾挪的身影。高原的景色堪称阔大壮美,然而,拍摄者的辛苦却非亲历亲为者不能轻易道出。作者在摄影作品的文字说明中这样写道:在青藏高原上行路,“总觉得路长得永远走不到头,总感到前方的路永远插向云端”。有时,摄影人会在雨夜里行车。车外黑云低垂、万籁俱寂,一切仿佛都回复到地球早期人类生活的原初状态;车内,则是自寻苦吃、心中忐忑、默默不语的天涯客。坦率而言,在青藏高原上行走、拍摄,困难和压力常常不在于吃住条件的简陋和偶尔的无着落,最大的不适和困扰是:当你从城市的喧嚣和人群的包围当中走出,当无边的旷野和扑面而来的云朵由多少次的梦境已经变成真实,当只有连绵不断的山脉和陌生的无尽之路与你长时间相伴时,你真的能够使自己的内心安然妥帖吗?令人感叹的是,尽管跨越高原的“天涯孤旅”有着普通人难以想象的辛苦和寂寞,尽管也曾经历过冰雹倾盆而下、雷电撕裂长空的高原恐怖之夜,但是,杨继国情系藏区、痴迷三江源的艺术信念却从未动摇过。正是带着一腔似水的深情和不变的信念,在这本摄影集中,他为我们精彩呈现了天宽地阔的高原牧场、亦真亦幻的星宿之海、康巴人的狂欢节和拉卜愣寺的“毛兰姆”祈祷大法会等等。我们欣赏这些洋溢着浓厚的藏地风情的摄影作品,能够真切地感受到拍摄者创作时漾动于心的激情和柔情。有了这份激情和柔情,《探秘三江源》这本摄影集中的所有作品就不仅仅是风俗和民情的真实写照,更是人间社会和自然山川“美”、“善”形态的生动描画。
观赏《探秘三江源》这本摄影集,最先打动我们心灵的,无疑是那些真切地展现藏民族历史文化渊源和独特的风俗景观的作品。众所周知,三江源地区,其范围大致指我国青海省南部的玉树、果洛两个藏族自治州及其邻近地区。这一地区是我国乃至亚洲重要的水源地带,历来有“中华水塔”的美誉。作为“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这片神奇而神圣的土地上,生活着藏民族的康巴、安多两大方言区的众多居民。数千年来,他们保留着古老而独特的宗教文化和堪称神秘的民间风俗。杨继国情牵此处,五次造访,自然不会放过三江源的绝美民族风情。于是,无论是玉树州一年一度的赛马节,还是甘南拉卜愣寺的晒佛和跳法舞法会;无论是藏族民族英雄格萨王狮龙宫殿的辉煌还是玛多县花石峡镇街头戴着时髦口罩的藏族姑娘,杨继国都以一双善于寻找和发现的慧眼,收罗在这些散发着浓浓民族和地域气息、并且有着很高审美价值的摄影作品中,为我们营造了一个常赏常新的艺术画廊。在这为数众多的作品当中,我以为有几个小辑特别值得珍视。比如:拍摄于玉树赛马节上的《寺庙方队》,拍摄于玛多县花石峡镇的《等待观看赛马的人们》;又比如:拍摄于拉卜愣寺晒佛节期间的《拉卜愣寺前的人们》和《瞻仰大佛的人们》两个小辑。上述的四个小辑,不仅完整地记录了三江源地区藏族同胞们的节庆活动和独特的宗教仪式,更为重要的是,作为有着时代内容和诗意内涵的摄影作品,它们清晰地显现了一个民族的精神奥秘和人民生活的诸多变迁。在那些有着古铜色沧桑的老人的脸上,在那些洋溢着青春幻想的藏族姑娘的脸上,在纵情欢歌的康巴歌舞当中,我们见证了一个民族来自生命深处的梦想和期待,我们也见证了一个民族如何让古老的文化在时代的和风中开出美丽的新花。欣赏这样的摄影作品,不夸张地说,既是对一个民族物质和精神生活的仔细端详,也是一次带有审美愉悦感和清新感的心灵之旅。
观赏《探秘三江源》,我发现,在这本摄影作品集中,有关绝域高原之上山川景物的照片,差不多占去了全书的一半篇幅。从玉树到果洛,从神秘的巴颜喀拉山到高原夏日飞雪花开娇艳的胜景,作者精细拍来,张张动人。也许会有人说,拍摄青藏高原,当然要拍摄高原之大山、河流、湖泊和牧场。舍此,怎么能够见出高原的魅力与气象?我说:是的,高原的景色与风光从来别具一格。然而,当拍摄者将镜头对准那连绵起伏的青黛色的山和那湛蓝无垠的天空时,此时拍摄者的灵魂是否在飘腾和升华?他是否生出了“不知身在何处,身为何物,了无挂碍,飘飘欲仙之感”?客观而言,由于从来存在着内心世界的广阔与狭窄、灵魂刻度的高扬与低落之分,所以,包括摄影作品在内的许多艺术创作,实际上是有品质的高下分野的。我看杨继国镜头里的高原风光,不仅感觉到他的技艺娴熟,更感觉到了他作品中的“纯真”——一种抛却了人间功名利禄之心的“赤子”情怀。对杨继国而言,自然是心灵的镜子,是人类精神的家园,是供我们研读的一本大书。面对绝域高原的大美风光,他的内心世界突然升腾起童年般的情感——这种童年时代朴素率真的情感已经被现实的尘土遮蔽了许多年。他脱去了成年人的矜持和伪装,又一次回归孩子般的天真、好奇、激动、狂喜,迫不及待地打开全部的感觉器官,倾心感受和抚摸身外的一切。此时,高原清冷的空气中有草的甜味飘来,山边的流岚正显现万种风情,一望无际的晴空蓝得仿佛可以滴下蓝来,心房就在这辽阔静寂的时空中温柔地有韵律地跳动。应该说,杨继国的摄影作品里有至纯的人类童年期的气息。在无情岁月的腐蚀之下,不知有多少人早已经丧失了这种宝贵的童年期气息。现在,当一个年近耳顺的艺术家将一幅幅饱含着赤子之心的作品奉献于我们眼前时,我们除了深深的感动,还能说些什么呢?美国作家爱默生说得好:“实际上,很少有成年人能够真正看到自然,多数人不会仔细地观察太阳。他们至多只是一掠而过。太阳只会照亮成年人的眼睛,但却会通过眼睛照进孩子的心灵。一个真正热爱自然的人,是那种内外感觉都协调一致的人,是那种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作为一部集图像与散文于一体的作品集,《探秘三江源》给我们留下深刻艺术印象的,除了让人流连不已的摄影作品,还有分布和穿插于图像之间的那些韵味淳厚的文字。
我们知道,杨继国是一位出色的作家评论家。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他是宁夏文学理论和批评界的风云人物。他对回族文学的深入研究和对宁夏文学的宏观把握与精确描述,其思想的敏锐和文字的纯熟与老到,常常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击节称赏。近十年间,杨继国先生于散文写作一途用力甚勤。独特的人生经历和深长的人生思索,“修辞立其诚”的艺术寻求,使其于为数众多的散文作家当中独具一格。而在《探秘三江源》这部摄影散文集中,我以为,杨继国的文字不仅保持着他惯常的艺术风格,而且有新的开拓与发展。首先,他的文字里蕴涵着滚烫灼人的情感。无论状物、写景,还是议论、抒情,他的感情自始至终处于丰沛、饱满状态而绝无干瘪枯瘦之情形。读他的文字,会发现,“率真、坦诚、无伪饰”是伴随其写作始终的旋律。我有时候禁不住要猜测:这样的一个深情灌注之人,也许心底里会说“无情不如死去”。他是那种创作家,或仰天大笑,或失声痛哭。所以,你在他的文字里看不到厌世者的悲观、哀叹、怨愤、詈骂,相反,它们显现着一个进取者的豪情与勇气,一个痴爱人间的艺术家的万般柔情。再者,杨继国的文字里饱含着古典的诗情与画意。杨继国自小就喜阅读,对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的长时间浸染和钻研,使其对汉语的美质逐渐有了深刻的体察和认识,并能够在创作中自觉运用。我们读《探秘三江源》,经常会感觉到他的文字中的唐诗宋词的神韵。仅举一例:在本书第二编《晶莹剔透的巴颜喀拉山》中,有这样一段文字:“当时,我们从青海西宁出发,一路上过青海湖,穿花石峡,在玛多看弯弯曲曲小溪似的缓缓流淌的黄河,在星宿海看星星点点如珍珠般撒落的万千湖泊。”这是一段叙事性文字,然而,这一组排比句却是韵味十足的带着古典情韵的描绘。事实上,杨氏文章中经常会出现大量的非常工整的对偶句,以四字对偶句居多,间以更长一点的对偶句。这当然显示了其良好的古典文学根底,也清楚地表明他在文章境界和语言上融会古今的不懈寻求。其三,杨继国的文字,细致、妥帖,他是那种能够以漂亮的文字建构逼真传神的事物景象与人生画面的作家。诚如批评家本雅明所言:优秀的作家仿佛一个匍匐于花蕊之上的蜜蜂,因为真的已经贴近了要描写的事物,嗅到了事物本身的气味,所以常常能够以文字提供生动的世界具象。于是,在《探秘三江源》的文字呈现中,读者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作者三上巴颜喀拉山时所看到的不同风景,天上的雨意云情,坡上的草色深浅;可以看到高原秋阳照射之下的“金色牧场”;可以看到“世界屋脊”上独有的阔大深远、纤尘不染的无穷碧空。是的,杨继国的文字优美、洗炼、苦心经营却又仿佛率性、随意。我读他的文字,确乎有读陶渊明诗的感觉——平淡处亦是丰腴处。他的那些灵活而多妙趣的句子,是春风里尽情舞动的花草,是清流里鳞光闪动的鱼儿。比如:“人们把牛粪拍在墙上,知道太阳会把火焰放了进去”;“到了这高原,天在头顶,云在脚下,天地人相合,古今往相连”。这样貌似平淡,其实奇崛的句子,其思想之源和艺术情调就不仅连接着深厚博大的中国文学传统,也折射着作者非比寻常的人生经历和阅尽人世的沧桑感和超脱感。清朝文评家赵翼说:“赋到沧桑句便工”,观之杨氏之文,信然。 图片摄影/杨继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