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元的《滦河作家论》(吉林大学出版社,2011年5月版)有力和精准地回应了文学如何“还乡”以及文学和“地方”之间隐秘关系的文学主题。文学和地理(“地方”)的关系绝非像我们所说的一般意义上的地域文学那样简单,出生地、籍贯、工作地都只是浮于表面的一种身份,王蒙就曾在1980年代针对一些人提出的大陆文学和台湾文学哪个更好的问题时对狭隘的文学与地理(地域)的关系的理解做出过批评,“冰心祖籍福建,小时候生活在山东,求学在美国,几十年长期住在北京,我们需要明确她老人家的惟一地方归属吗?”确实,文学对地域的呈现也绝非是直线和硬性的,而是要融入作者的诗性的发现、创造、命名、想象甚至某种合理的虚构,诚如宇文所安所说的“好的文章创造了一个地方”(《地:金陵怀古》)。基于此,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认为地域的历史更多的时候是通过各种文本构造和呈现“编织”出来的,而表象背后的写作、经验、地理环境、空间结构和文化性格之间的关系才真正值得研究。所以一定程度上是这些滦河两岸的本土作家通过文本的想象、命名创造了一个文字性和本土性的“滦河”图景和北方诗学的精神气象。所以一定程度上杨立元在《滦河作家论》中围绕着“滦河”所展开的两岸、上游、下游的文学地理以及在草原文化、燕山文化、游牧文化、长城文化、平原文化、工业文化、渤海文化和老呔文化的交相碰撞中更为立体、多元和丰富地还原和呈现了这些滦河作家群体的特殊性文学征候。这些滦河作家通过一个充满了心理能量、文化势能和精神图景的文本重新呈现了一个文字性和本土性的既具有共性又不乏个性的文学景观和“北方”诗学流向。一条河流,一条自然地理学意义上的河流对于社会沿变和民众生存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甚至在特殊的历史时期成为人们活下来的救命稻草。但是对于作家和文学而言,尤其是对于1990年代以来的作家而言去发现、抒写和命名一条河流就不能不是艰难的。只能说,后工业时代抒写河流的人越来越少了,一是河流本身越来越少了,再有就是河流在物欲化和城市化的胁迫中越来越沙化和变质化了。每当我在暮色苍茫中回到冀东平原,这里无处不在的铁厂、钢厂、煤矿、水泥厂、矿山、加油站和国道上轰隆巨响的拉着钢材、木材、煤炭、水泥、牲畜和大白菜的车流都让我觉得在这样无比嘈杂的后工业时代写作是多么的困难。
有别于一般意义上地域文学研究的“地方主义”和“狭隘”“呆板”“保守”的“本土”姿态,《滦河作家论》十分生动而立体化、开放性、包容性地呈现了滦河作家的共性文化因子之外的诸多不可消弭的差异和不可规约的个性。这显然至关重要,因为诸多的地方文化研究者们往往会排他性地“建立”起一种所谓的地方核心文化,也据此排除了文化因子多重聚合和碰撞的空间结构和可能性前景。而杨立元则在滦河的100多位具有代表性的作家身上发现了“刚柔相济、兼容并蓄”的文学禀赋以及不无显豁的地域色彩、家园意识、忧患精神和强烈的现实感以及历史想象能力,注意到这些文本呈现出的是多层面、复合体式的文化合成。“滦河由北向南,由高向低,一脉贯穿,逶迤而行,滦河作家的风格也有如两岸的风景纷繁变化、绚丽多彩。滦河上游的文学由于坝上、山峦、草原地理环境的影响,显得刚烈、厚实,有阳刚之美;滦河下游的文学由于平原、海岸的影响,显得悠扬、婉转,有婉约之态,因而也形成了一些具有较大影响的不同文学形态和文学群体”,据此杨立元在令人信服而精准地在追溯滦河流域的生成延展过程中,注意和发现了不同文化因子下的差异性的文学和文化的繁复景观,从而梳理出山庄文学、上庄诗派、山海文学、长城文学、开滦文学、地震文学、唐山湾文学、山乡文学、城市文学、平原文学、海港文学、老呔文学等异质性的文学气象。
同时值得强调的是一部没有“现实感”的文学批评著作有时候也是值得怀疑的。当然我这里所提出的“现实感”与一般意义上的“现实生活”、“现实主义”是有着相当的差异的。“现实感”显然来自于一种共时性的作家对生存、命运、时间、社会以及历史的综合性观照和抒写,这种观照方式和抒写方式显然除了与当下的时代和写作具有关联之外,也同时延展到过往的历史烟云深处。换言之,“现实感”写作既通往当下又打通历史,既有介入情怀又有疏离能力。而《滦河作家论》除了深入剖析滦河作家的地方性知识和个性化写作差异之外,还十分可贵地呈现了对具有“现实感”的滦河作家的深入而具有启示性的阐释和思考,比如对张楚、胡学文和田林的“底层”叙事的研究。显然,“底层”叙事在新世纪以来已经逐渐成为流行的写作方式,题材重新以道德优势和时代伦理获得了空前的关注甚至“赞誉”。而杨立元却通过翔实而准确的深入分析发现了张楚等滦河作家的“底层”写作与时下流行的相关写作的差异与个性,比如注意到他们“底层”叙事对人物心理层面的深入探究、对“沉默”世界的关注、命运感和精神之“困”的揭示。
诚如论者所言,把一个地方写奇不容易,把一个地方还原并展现其平淡之美则更难。正是在从一条河流开始的文学地理中,地方性的知识和不无重要的文学想象能力和空间使得我们能够一次次躬身向下面对她的每一次转弯,她的每一次曲折流转背后的人的命运、文学的能力和时代历史景观的幽微波澜与搅动不安的图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