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严》将笔触直接聚焦于现代社会的经济生活内部，在官商纠缠的社会结构形态中，既展示了各种人性欲望的疯狂，演绎了灵魂失控后的种种灾难性场景，又彰显了纯粹的理想价值对于生命存在的支撑作用，也张扬了理性与道德复苏对于人生的重大意义。

直面繁杂而纷乱的现实社会，并最终回到生命的本源之中，既是《尊严》的叙事策略，也是创作主体的审美目标。小说从虞子游购买“逍遥居”的别墅开始，以一种看似不经意的方式，让叙事迅速挺进北国戊城的社会内部，展示了商界与官场、个人利益与经济发展、自我人格与情感欲望之间的复杂冲突。在那里，从海外巨富到国内商贾，都在凭自己的经验和判断四处寻找商机；在那里，从市长裘开运到底层官员，都希望戊城能够在经济建设的浪潮中步入新的发展台阶；在那里，从个人的命运到情爱的归宿，都在不断地出现漂移和失控；在那里，从个体利益的攫取到彼此友情的维护，都呈现出空前的危机和失范……可以说，戊城的现实既是当今中国的现实，也是人类在现代化进程中无法回避的处境。

在这种繁芜驳杂的现实处境中，作者围绕着“广泰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这一暴发户式的利益集团，极力塑造了臧广栋、吕而泰、李蔚、裘芮等一大批人物群像，并以多头并叙的方式，将叙事延伸到国内国外的广阔时空中，使上至市长、下到普通的农民工，都获得了多方位的展现。这些不同的人物，其人生志向和价值趣味自然各不相同，生存境况与个体品性亦彼此相异。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说正是藉此折射了当今现实中极为纷乱的人生镜像。它体现出杨廷玉的某种叙事雄心，试图通过这种广袤的叙事视野和庞杂的人物谱系，多层面、多角度地临摹中国社会进入市场经济之后的现实画卷。

尽管故事复杂且人物众多，但《尊严》还是体现了作家明晰而练达的叙事手段。从单元结构上看，它巧妙地设置了三组相对独立的人物群：一是以臧广栋为核心的商贾利益群，包括曹琪、张妙、褚彦青、吕而泰、王崇与覃妮、“长条”等。这组人物以商业利益与诡术计谋为主，辅以家庭冲突和价值观冲突，形成了一种市场暴发户式的冲突群。二是以虞子游、李蔚、吴筝、斯缪、周天佑、陈克等为主的群体，同时兼及梁老五等一群装修工。他们以情爱、家庭和同学作为纽带，形成了一种以情感冲突为主、经济冲突为辅的人物群。三是以裘开运和裘芮、何芳等为主体的官场人物群。他们在家庭血缘的基础上，形成了一种以官商纠葛为主、个体心志冲突为辅的人物群。尽管这三组人群的内部存在着各种难以厘清的矛盾，但它们彼此之间又紧密地交叉在一起，从而构成了整个故事盘根错节式的网状结构特征。

在这一相互交织的结构中，作家让每组人物单元沿着自身逻辑发展的同时，又化繁为简，通过其核心人物的命运结局来凸现创作主体的审美思考。譬如臧广栋，虽然精明过人，胆识过人，手段过人，为了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可谓不择手段——阿谀奉承，声东击西，过河拆桥，杀人灭口，但最终仍然逃脱不了暴死之命；而吕而泰夫妇却以诚实本分的做人原则，成功地躲过了人生的劫难。虞子游等人虽然在友情和爱情的泥沼中四处突围，个人的欲望与理智的搏斗从未消停——无论是吴筝、虞子游与李蔚之间的情爱，还是斯缪与周天佑之间的情感，抑或梁老五等装修工的监守自盗——但他们最后都在理性和道德的管束之下，赢得了各自内心的宁静和生命的尊严，只有陈克因为投机的失败，在友情伦理的巨大压力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最耐人寻味的，或许要算裘开运一家。无论是妻子何芳的自杀，还是侄子裘芮的暴毙，他们既为贪婪欲望付出了最终代价，也是家庭声誉与尊严的牺牲品。而作为一市之长的裘开运，一生严守中庸之道，尽管人们对尊严有着各自不同的诠释，但对他而言，尊严就是仕途。“说白了，他想当官，想干事。”所以，他虽然不是什么清官，但他内心深处依然保持了为民做事的道德底线。这种底线，其实也是中国社会赖以发展的重要基石。可以说，它既隐含了作家对当今政治体制的精确洞察，也传达了他对中国社会发展的深层忧思。

我之所以强调《尊严》的核心意图是“化繁为简”，就是因为在上述这些人物群中，很多人物命运的灾难性结局，从本质上体现了杨廷玉内心深处的价值旨归，即一种摆脱喧嚣与繁华，重返单纯与宁静的人生理想。所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这是作者在小说中反复强调的一种价值理想，也是我们摆脱现实困境的一条重要路径。“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所共适。”虞子游曾用苏东坡的这番言辞，表明了自己在历经各种波折之后的人生体悟，也婉转地传达了创作主体所遵奉的这一人生至理。

遗憾的是，《尊严》里的众多人物，却无法恪守这一人生至理。他们不断地奔波在各种诱惑的路途上，看似在为自我的尊严而打拼，绞尽脑汁，虚与委蛇，最终却常常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不错，在如此纷乱的现实秩序中，“各色人等生存境遇不同，对实现尊严的路径也有天壤之别”，在很多人的潜意识里，与尊严画等号的就是一长串物质概念，或者一长串精神概念。也正因如此，人生才显得如此丰富，生命才显得如此复杂。但是，在《尊严》中，我们又清晰地看到了另一类成功者的身影，如吴筝、李蔚、斯缪、周天佑、虞子游等充实而温暖的人生。在这群人中，内心之爱远高于本能欲望，友情和亲情远高于个人利益，商业信誉远高于人际诡术，所以他们的成功不仅是商业上的，更是尊严上的。

为尊严而活，并活出自身的人格魅力和精神操守，这是我们每一个稍明事理的人，都非常清楚且时时面对的生活真谛。然而，这一切却被繁华的物质文明和无止境的欲望诱惑搅得混乱不堪。它使我们活得潇洒而又沉重，雄心勃勃而又小心翼翼，光鲜亮丽却又疲惫不堪。这是现代性的困境，也是我们无法逃脱的命运。《尊严》在直面这一令人尴尬的生存境域时，以一种剔肉现骨、撇花留香的方式，再现了人格操守与尊严之间的本质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