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陈陟云的诗有两个强烈的感受:一是2007年前后他的诗歌风格似乎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虽然还有一些因惯性延伸过来的成分,但又呈现了新的可能,获得了一个新的起点;二是陈陟云在法院的工作比较刚性和理性,这与他作品中的追求和格调有着很大的反差。这种反差,体现在他的诗句里,就是存在着很大的内部压强。他写作的根据,据此可以理解为某种精神分裂的压力,其对应状态的判然有别,犹如黑夜与白天。这种压力令他难以忍受,同时也使他急切地希望进入并揭示生命中被遮蔽的那一面。没有这种压力,就写不出“一生何其短暂,一日何其漫长”这样的诗句。还比如《窒息》和《困兽》,诗中的铁、壁、困兽等意象,应该是他生存和内心状况的某种写照,字里行间透露出深深的绝望,正是这种绝望使他的诗产生出强大的内部压强。
陈陟云的写作来自于现实而又超越了现实。《餐桌上一只鹤的起飞》这首诗,很大程度上可以视为他生存及内心境况的自喻,诗中那个一再用锋利目光切割待食之鹤的人,最后又化身为鹤,以绝美的姿态起飞。这只从餐桌上起飞的鹤,我想就是陈陟云2007年以后的写作向度——唾弃现实、扶摇直上的向度。它以“焚琴烹鹤”典故所喻指的野蛮现实为背景,体现出强烈的幻美色彩。陈陟云诗歌的幻美追求,思想上与波特莱尔《恶之花》相通,调性和节奏上则令我们想到宋词。这是一种向上的向度。
还有一个向度,就是《喀纳斯河》所呈现的向度,是一种水平的向度。诗人在傍河疾行的车上一直注视着对岸,对岸是盛开的风景,这些风景是如此强烈地吸引着诗人,然而车却一直向前开,没有停歇的意思,他永远也过不了这条河!诗中那种“此岸”对“彼岸”的不可企及,其中隐含的永恒悖谬及其引发的深刻焦虑,自浪漫主义以来一直折磨着诗人。难得的是陈陟云能敏锐地把握住某一现实场景,将这种永恒悖谬表现得近在眉睫之间,并由此折射出他对这个盲目的、加速度的、无休无止的直线向前追求现代性的时代的尖锐嘲讽和批判。
我们可以从上述两种向度来理解他的诗,理解他的梦呓。他的幻美和绝望相互生发、彼此纠缠。他的轻盈中有一种比冰和铁更令人刺痛的沉重。保罗·策兰有一句诗,大意是说写诗对他而言相当于从生存之海中透气,我想这也应该是陈陟云的感受吧。他不仅通过诗在呼吸,而且在诗中努力地调匀自己的呼吸。
根据弗洛伊德的学说,梦是现实缺失的代偿。但陈陟云的诗远远不只是这样,它有更深的东西在里面。当他将梦付诸于诗时,梦就不再是梦,而成了他现实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并且是最重要、最致命、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其中寄寓着他的灵魂。他在现实中存身而在诗中生长。他的很多诗都是写于夜间,尤其是在雨夜,其中或许隐藏着他的诗句何以那么干净、意境何以那么精心的秘密。他的语言是被精练过的、洗汰过的,既向未经揭示的现实敞开,又有一种在搏击和挣脱中隐入自身的倾向。在他那弥漫着浓重夜气的诗里我不仅听到了高举远翔的振翅之声,也听到了被铁壁围困、恐惧沉沦的喘息。所谓“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就发生在二者之间。这决定了陈陟云诗作特有的节奏,也是其张力所在。
陈陟云作品的基调总的说来非常抒情,但和传统抒情不同,他在抒情的同时又使用了很多悖谬句式去“破”,因此不妨说他的抒情是悖谬的抒情。陈陟云的悖谬蕴涵着痛楚诚恳的力量,更能穿透人心,这跟其内心强大的压强恐怕有着很大关系。陈陟云的诗歌不仅抓住了悖谬,也提炼出足够多的警句。警句式写作曾风行一时,后又作为某种过时的“前现代风格”遭很多人反对,认为会削弱当代特有的碎片化的诗意,陈陟云的诗可以敦促我们重新认识这一问题。那种刻意风格化的警句式写作固然不足为训,然而,如果是来自巨大的内部压强,如果拥有足够的能穿透悖谬的力量和驾驭语言的智慧,警句就不但不会成为写作的赘疣,反而能成为照亮语境、直透人心的光源。陈陟云诗中的警句,如“有人耗尽一生的漫长,只为一次等待”、“我,安睡在黑夜的最低之处/我的床沿/已高出苍穹”等,既体现出其在生存层面上积聚的强大能量,在语言层面上也经得住反复品味。这需要一种内心和语言的历练,才能使诗句具有这样的强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