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为一名军旅作家,徐剑于1994年开始专业创作,1995年出版长篇报告文学《大国长剑》,1998年该作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奖那年,徐剑刚好40岁,有些大器晚成的意味。这之后,徐剑一发而不可收,迎来了创作的高峰期。除鲁迅文学奖外,他的报告文学作品还获得了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中国图书奖等,其本人也被中国文联授予“德艺双馨”优秀文艺家称号。现在的徐剑,已然成为目前为数不多的跨世纪重量级报告文学作家。
《大国长剑》是徐剑的成名之作,其所聚焦的中国战略导弹部队(即第二炮兵部队)是他创作题材的重要关键词之一。而纵观徐剑近20年的报告文学创作,不难发现,其题材选择基本围绕三个关键词展开,这就是二炮、西藏和国家电网。可以说,其代表作无一不与这三个关键词紧密相连。《大国长剑》《鸟瞰地球》《遍地英雄》的“主角”是二炮部队,《东方哈达》《雪域飞虹》《麦克马洪线》主要写西藏,《国家负荷》《冰冷血热》聚焦国家电网。这三个关键词,基本可以概括徐剑报告文学的书写视野,即以中国战略导弹部队为核心的军事文学创作,以国家大型工程建设为核心的“建设文学”创作。即使是其中穿插的譬如对南方雪灾和汶川地震等重大灾难的描述,也离不开这三个关键词,如《遍地英雄》以汶川地震为题材,但主要是记录二炮的抗震救灾,《冰冷血热》以南方雪灾为题材,但主要是写国家电网职工的抗冰保电。
在这三个关键词里,对于二炮部队和西藏的书写,与徐剑的工作和生活经历密切相关。他年轻时从军在二炮部队,时至今日仍然坚守在这一岗位上。他还在上世纪90年代初进藏,此后六上青藏高原。因此,无论感情、阅历,还是职业,二炮和西藏都已成为徐剑最为重要的灵感资源,他在长篇散文《灵山》里所表达出来的对于西藏的浓烈与痴迷情感,再好不过地说明了这个问题。
雪莉·艾利斯在《开始写吧!——非虚构文学创作》一书中指出,非虚构文学创作中往往会存在两种声音,即“天真之声”和“经验之声”。“天真之声”叙述的是个人经验的事实。徐剑对于二炮和西藏题材的钟情,也大抵有着“天真之声”的内质。而有关国家电网的纪实性文字,又使徐剑凸显记者型报告文学作家的特质。在报告文学写作的传统中,一直都存在着作家型和记者型写作的两种风格。在记者型和作家型写作主体那里,报告文学文体多呈现出两种样态,即“文学性报告”和“报告性文学”。一般来讲,前者会突出显现以非虚构性中的新闻性为基础、并融合文化批判性的文本内涵,而后者则注重给予报告文学文体以语言体式和叙述模式上的新启迪,并使之更具审美的意味。徐剑作品比较明显地倾向于后者,但也不乏前者的质素。
这三类题材中的一些报告文学作品或许带有比较多的“命题作文”色彩,对此,徐剑有自己的想法:“穿着这身国防绿的军旅作家,命题作文太多,还不能不写,纵使是表扬稿,还要写出人性人情来,纵是戴着镣铐跳舞,还要跳出优美的舞姿来……”由此可见其清醒的创作意识,即力求艺术地呈现“命题作文”所规约的宏大主题。这种意识从《大国长剑》初露端倪,到《东方哈达》登临高峰。
二
如何艺术地呈现宏大主题,对于报告文学创作来说至为关键。徐剑报告文学所涉及的主题不可谓不宏大——中国战略导弹部队的成长历史、青藏铁路的建设历程、国家电网的科技创新之路、抗击南方特大冰雪灾害、汶川大地震救灾纪实。这些主题看似互不相连,但其所汇聚的意义却存在一致性,它们从现代化军队建设、领先世界的科技成果、应对突发自然灾害等多个维度见证中华民族的重新崛起,诠释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精神实质,给人以信心、力量和智慧的启迪。“最好的非虚构小说显示出一些辨别是非的审美能力,这种能力在所有的时代对持续不断的人类困境来说,都起到一种向导作用。如同任何时期最好的文学,这些作品最终都具有人的性质和人类解决面临的困难的力量。”约翰·霍洛韦尔的这番话,主要针对的是美国上世纪60年代的非虚构小说,我以为它也同样可以用来说明徐剑报告文学的主题在今天所蕴含的深意。
然而,主题的宏大并不能与作品的成就划上直接的等号。对一种非虚构的文体而言,艺术的呈现或者说审美的呈现,有时甚至会显得比小说更为必要。 “文学并不是因为它写的是工人阶级、写的是‘革命’,因而就是革命的。文学的革命性,只有在文学关心它自身的问题,只有把它的内容转化成为形式时,才是富有意义的。因此,艺术的政治潜能仅仅存在于它自身的审美之维。” 马尔库塞在这里强调的正是艺术的审美呈现问题。而在报告文学创作中,这个问题长期以来被或多或少地忽略,以至于一些报告文学只见“报告”不见“文学”,削弱了这一文体的审美力量。在我看来,徐剑是当代报告文学作家中看重文体审美价值、注重文体审美传达的代表之一。这种“看重”与“注重”的其中一个表现就是,对宏大主题与题材的史诗性把握和呈现。《大国长剑》《鸟瞰地球》中对于中国高科技军事力量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描绘,就典型地浸润着古老东方民族大国崛起的史诗性表达。他并不是要再现一个穷兵黩武、称霸世界的国家形象,相反,他是通过书写特定的军人群体,表达“铸剑为犁”的和平祈愿,以及一个民族自立自强的精神境界。《东方哈达》没有流程般刻板地报告青藏铁路作为国字第一号重点工程建设的始与末,它几乎颠覆了报告文学书写重大工程拘泥于事件本身“见事不见人”以及表扬稿式思维的常规套路,而是借题发挥,或者说以工程建设为引子,以艺术的穿透力和营构力,将青藏高原的历史与现实、宗教与民俗、文化与风情等融为一体,自始至终充满着梦境般的诗情与画意。它在纵横捭阖之中,由艺术呈现生发至文化呈现,最后抵达思考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关系的哲理呈现,为人们勾勒出自然青藏、人文青藏和哲理青藏的多层次内涵。《国家负荷》则表现出别样的韵味,那就是艺术地传达科技精神、生动地活画出人的精气神。作者写的是国家电网的科技创新个案,其深意却在于充分揭示其作为创新型国家高地和中国人自主创新知识品牌的本质,形象化地传达出中国在21世纪和平崛起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
三
看重文体审美价值、注重文体审美传达,对于徐剑来说,并不仅仅是对宏大主题与题材的史诗性把握和呈现,它还表现在对文本结构和语言等要素的精心构筑上。
徐剑的报告文学大部分为长篇。以几十万字的篇幅构建一个长篇报告文学,无疑是对一个作家艺术智慧的极大考验。徐剑以积极的探索精神迎难而上,力求在结构上使每一部作品都能展示出新意。《大国长剑》的成长史式结构、《东方哈达》的上下行列车式结构、《国家负荷》的阴阳五行和金木水火土式结构等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东方哈达》的信息量巨大,但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正是它融会历史与现实、文明与乡土的“上行与下行列车”的独特结构方式。这十分契合其书写对象——“铁路”建设,同时又层次分明。上行列车表现“现实”,写法倾向于铁路建设的“实”,下行列车追忆“历史”,写法倾向于历史、传说与文化的“虚”。上下行交叉,既生动地表现现实与历史的交错与纠结,又使全文灵动,祛除了呆板与枯燥。《国家负荷》用新颖的“阴”、“阳”二篇,以及金木水火土五卷十二章结构全文,力求形象诠释“金木水火土,五行成电,相生相克,构成了中国智慧和力量之源。西东北南中,五方联网,相连相辅,驱动了中国制造和发展之轮”。这样的结构,其实是对“电”和“网”的文学化思考和艺术化表达。它将中国传统文化智慧与现代先进科技巧妙勾连,恰如其分,寓意深远。
对于报告文学语言的运用,徐剑也是煞费苦心、独具匠心。无论是以叙述、描写为主体的叙事性话语,还是以议论、抒情为主体的非叙事性话语,都可圈可点、精彩纷呈。与其他报告文学作家的语言相比,他的作品语言更倾向于诗性语言。当然,作为叙事文本,他的作品第一位的要素还是质朴的叙述。《冰冷血热》以2008年年初的冰雪之灾为背景,以“我”的女儿从北京回昆明的经过作为引线,重点再现了湖南等省的国家电网职工舍生忘死、排除万难抗冰保电的事迹。《遍地英雄》则是以严格纪实的手法,记录了二炮官兵第一时间赶赴汶川地震灾区进行紧急救援的英雄壮举。徐剑认为“文学毕竟是人学,作家的视角永远只能对准人的世界,人性的、情感的和精神的世界”。因此,在他的作品中,人物常常被放在十分突出的位置。譬如,在《国家负荷》中,作者生动地再现了上至院士、下至普通员工等众多电网科技人物的群像,作品大量使用非虚构的细节和对话表现人物的性格特征、音容笑貌,特别专注于书写他们率真智慧的“性情”、爱国敬业的“真情”和创新创造的“热情”。在熟练运用叙事性话语的同时,徐剑报告文学中的非叙事性话语也独具特色。在作品中,作家既是亲历者,也是叙述者,同时还是思考者。他对叙述对象的大量评论,以及由此发出的感叹,都标示着其作为一个思想者的风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