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伸手擦汗的瞬间,太阳露出了半边脸,一束亮闪闪的阳光照在母亲割麦的镰刀上,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芒。
麦浪的颜色很美,金黄金黄的。
那是故土的颜色,那是母亲笑容的颜色。
我的老家大山包,那是一块适合燕麦生长的土地,在那块土地上出生的母亲,注定一生都要与麦地打交道了。
收麦的季节,母亲总是赶在太阳的前面出工,露水打湿了母亲的鞋子和衣衫。母亲弯下腰去就是一个时辰,母亲抬起头来麦子就割倒了一大片。母亲像是一个战场上的指挥官,又像是一个冲锋前线的战士,麦地就是母亲的战场,母亲挥舞着镰刀,所向披靡,仍然站立在麦地里的麦子在指挥棒一样的镰刀的嚓嚓声中,不断地变换着阵势,一会儿站成一排,一会儿又站成“U”型、“V”型或者其他根本说不出名堂的形状。当夕阳斜射过母亲发际的时刻,母亲站立在麦地中央,像是攻下了一片阵地,她目视割倒的麦子,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成就感。
在一个个星光洒满村庄的夜晚,母亲把麦子打成捆,一垛一垛地用马儿驮回家,母亲以她娴熟的堆麦技巧把一年的成果堆成了家门前一个又一个小山一样的麦垛。此时,村庄静极了,偶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从某家的门缝里挤出来,和着几声狗吠,村庄就活了。这让母亲踏实了许多,有了回家的感觉,不再像一个人在麦地里那般孤寂了,母亲码完最后一捆麦子,做了个深呼吸,一个秋天就结束了。
打麦选在天气特好的日子,当木杆打得麦粒飞溅、当麦糠在秋风中飞扬、当金黄色的麦子装进一条又一条口袋时,母亲的脸绽放出了这个秋天最幸福的笑容。母亲还会选一个晴天,背一口袋麦子来到水井边,用竹筛把麦子淘了又淘,搓了又搓,洗了又洗,直到洗得水能够照得见人影,母亲才把淘好的麦子背回家,用大锅蒸了又蒸,炒了又炒,炒得黄生生的了,才肯出锅,然后背到山背后大河边的电站磨房去磨成面粉,趁着星夜背回家,用细筛把粗的麦粒掸掉,一年的新炒面就做成了。母亲忙舀一勺在碗里,用滚烫的红糖水将炒面调匀,自己都舍不得吃上一口,就喂进我们三兄弟嘴里。那新炒面可香了,香得荡气回肠;那炒面可甜了,甜得满嘴生津;那炒面可砂了,砂得吃了一口就不想放碗。见我们仨吃得如此开心,母亲也笑得合不拢嘴,沉浸在无比幸福的喜悦中。
除了用麦子做成炒面,母亲还花样翻新地用麦子做窝窝头和甜白酒等好多美食给我们吃,让我们的童年在贫瘠的大山里也一样没有饿着,一样充满了快乐。今天回想起来,当母亲把自己用燕麦做成的美食喂到我们嘴里的那种喜悦,真的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我想,那一点也不亚于今天当大款的父母给孩子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点心或者带孩子上了地球上最好的餐厅那般高兴。
母亲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每一季麦子从播种到收割,再做成炒面喂到我们嘴里的轮回。我不敢想象,那需要多大的耐心和毅力,需要怎样的坚韧和信念啊!就这样,母亲从一个花季少女一直坚持到了年近花甲,整整半个世纪啊!在这样的坚持中,皱纹慢慢爬上了她的额头,白发不经意间露出了她的发梢,病痛也悄悄浸入了她的身体,精气神慢慢地从她的身体里蒸发。岁月这把无情的雕刀啊!硬生生地把母亲变了个模样。
多年后,当母亲的三个儿子长大成人,并如愿以偿地实现了母亲的梦想,吃上了公家的饭,住上了城里的楼房时,母亲也随她的儿子们住到了城里。原以为,母亲这一生可以和她的麦地说声拜拜了,可事与愿违。母亲在城里如坐针毡,她老是放心不下山里家中那点土地,成天总是唠叨。后来母亲坚持要在房顶上置些泥土,种些葱葱蒜蒜的,我们也都没反对,希望通过这种形式弥补一下她内心的空寂。
在一个冷风细雨的下午,我开车从大街上经过,见一群人正围在一起看热闹,人群中,一位好心的大娘正搀扶着一个背背篓的老人,我的心咯噔一下,那不是母亲吗?她背个背篓在干啥呢!我赶紧下车,几步跨过去,才弄清事情的原委。原来,母亲闲不住,把老家种我们土地的邻居送的燕麦做成了炒面,背到街上叫卖,正好那天她体力不支,贫血的老毛病突发,一跤就摔倒在地上,要不是旁边的好心人帮忙拉起来,还不知要出多大的事呢!
我把母亲扶上车,问母亲为啥还要去卖什么炒面。
母亲说:“儿啊!你们又是结婚又是买房的,欠下那么多的账,我去找点零用钱,也给你们减轻点负担啊!”
我一时间哭笑不得,心针刺般地疼痛。
母亲啊,什么时候你才能走出自己从播种到收麦的轮回呢?
我的眼前,又出现了母亲在金灿灿的麦地里挥舞镰刀的身影,她的身体是那样矫健,动作是那样敏捷。
我终于读懂了母亲。
是啊!老家的麦地,才是母亲的疆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