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孩

这个标题不是我起的，我是从铁凝那里“偷”来的。在前不久举行的一次散文奖颁奖典礼上，铁凝以获奖作家的身份委托评委会向大家转达了问候和感谢。铁凝说：“人们有时会把写小说称为‘作小说’，但很少听到有人把写散文说成‘作散文’。也许散文的不可制作性确立了它的难度，散文需要智慧、诚恳、真性情。我是在做人生的学徒。作为一名写作者，散文是对我的情怀与文字的终身磨砺。当我学写散文时，我以为我是在做人生的学徒。”

这段话确实很精彩。作为从事散文研究多年，特别是对铁凝散文进行过专门评论的人，我对这段话有着特别的感触。关于散文的不可制作性，铁凝在1992年出版的散文集《草戒指》自序中就表述过。我当时的理解是，散文的内容要真实，要体现自己的真实情感。而经过多年的研究，尤其是当自己也有了一定的散文写作经验后，我越发觉得铁凝所说的“散文的不可制作性”有着先见之明。因此，我在散文讲座、座谈中，曾多次提醒那些热心散文的写作者，千万不要以为散文好写，更不要以为那是在做作文。

散文不是作文。作文的重要意义是让学生掌握语言，把一个命题叙述清楚。作文的高端，才开始涉及表现手法和思想的挖掘。可以说，作文的高端是散文的初始。但我们从大量的散文写作者写出的作品看，他们大都还停留在做作文的中高端。书店中有许多的中学生作文选，可为什么很少吸引成年人阅读呢？主要的原因是思想的浅显和文字的学生腔。当然这并不排除有个别优秀的作文，即使放到成年人的散文里也毫不逊色，甚至还可能是非常优秀的散文。

作文和散文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区别。作文往往是命题作文，是老师要求必须写的，甚至规定了字数、时间，属于被动型；而散文则是作者自愿的自由的写作，其写作的动因是因为生活中的某一个节点被激活，让你不得不叙述、思考、议论、抒情。没人给你规定时间、字数，甚至发表与否都无所谓。前者是从概念出发，后者是从生活出发。这就不难理解“生活是创作的源泉”这句经典的文艺语录了。

正是带着这样的思考，当我读到铁凝“我是在做人生的学徒”这句话时，感到强烈的共鸣。对于作家而言，你的创造即使再充满想象、智慧，也不会比生活给予我们的内容更丰富。所谓生活，首先要考虑生，人只有拥有了生命才能很好地活着。活着需要质量，光能呼吸、吃饭、睡觉，那不是真正的活着。人只有思想活着，才算是真正的活着。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每个人都有着自己对世界的发现、思考，谁也不能说自己对世界早就看透了，在世界、生活、人生面前，我们永远是微小的。我很喜欢“学徒”这个词，人只有想学手艺，才会拜师当学徒。写作很神秘，它的神秘在于我们一直有很多未知。即使你今天知道了许多，对于明天发生什么，我们仍然无法判断。然而，我们也不能因为其神秘就变得无所适从。如果说写作是一门手艺，那我们就可以找到它的规律。我们过去喜欢称呼某人为自己的老师，这个老师其实不是你发现生活创作作品的老师，而是带领你去研究作品规律的老师。而你真正的老师、师傅，只能是生活，是人生的悲欢离合。

那么，拜生活为师，是不是把生活如实记录下来就是艺术呢？当然不是。铁凝说，散文的不可制作性决定了它的难度，散文需要智慧、诚恳、真性情。我理解为，作家首先要尊重生活，然后根据自己的眼光、性情去发现、感觉生活。在这里，智慧不仅是指如何发现生活的亮色，更重要的是如何表现生活。如果仅仅把比喻、夸张、抒情、描写等看做是文学的制作性，那就大错特错了。艺术就是要表现生活，就是要来源于生活并高于生活。如果没有对生活的表现，哪里还会有艺术。四五十年前，戏剧导演石挥就曾说过：“艺术家要比人民高一点。”这里说的高一点，并不是工资待遇、社会地位，而是指对生活、人生的认识程度。假如你的认识程度还不如普通的人民群众，那你的艺术人民群众肯定不欢迎。艺术家的创造从来都不是孤立的，更不是闭门造车、苦思冥想出来的。聪明的艺术家往往会从人民群众中总结集体的智慧，化成自己的智慧。这种不断地从“我”走向“我们”的转化过程，就是艺术不断创造、创新的过程。由此，我们也就真正理解了铁凝为什么会说，“作为一名写作者，散文是对我的情怀与文字的终身磨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