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副刊

寻访麦子的足迹

□许 辉

到江南看冬小麦是此行初衷。一直到两宋时期,冬小麦才在长江下游地区成规模种植,这一方面是由于两宋时期北方人员大量南下,越过淮河,越过江淮缓冲地带,越过长江,进入江南、华南,定居于从沿海到内陆山地平原的广大地区。人员的迁徙,自然会附带饮食文化的流动。流动也许是相对简单和容易的,但要改变传统饮食结构并接纳全新的食物,则并非易事。对北方外来的人群如此,对南方的当地人也是如此。北方外来人群要解决的是适应稻米及南方蔬果,南方人要解决的则是适应权力携带而来的面食。食物之于人的表层上的作用,不外乎满足人的口感和饱腹感。饿了要吃东西,这是生理的要求,但如果不是饥不择食,人类就总是要讲究饮食文化的。

如果从江南的角度看,小麦是典型的“外来物种”。江南的粮油作物,水稻是完全本土的,浙江等地发现过距今7900年以前的水稻碳化物,中学的课本上也说,合肥(这是江北,但离江南很近)等地都是水稻的原产地之一。除水稻和油菜之外,小麦、玉米、山芋、土豆等粮食作物,都有它们外来迁移的较明确的路线图。冬小麦在江南落户的次级动因,也许是冬季对裸地的保护和覆盖作用。由于自然环境的原因,我怀疑这已经不是一个动因了。以江淮分水岭为界,愈往南,这个动因愈被缩小;愈往北,这个动因愈被放大。相对干旱的黄淮海平原,冬天朔风呼啸、土地龟裂,没有绒毯一样的冬小麦保护,疏松的耕作土会被寒风吹掠尽净,沙尘暴也一定会更加频繁。这和蒙古高原的情况是一致的,当草原被开垦成农田,或由于牲畜的过分啃啮,草原失去了草本植物的固守和保护,很容易沙化扬起,被大风裹挟而下。所以,冬小麦像草原上的牧草一样,既是一种食物,也是一份保护,充溢着大自然的道理和智慧。这是人类的宏观选择,在这种选择面前,口感和营养都是次要的。所谓口感、营养或饱腹感,还不都是人类的饮食文化?这种文化其实就是人类适应自然界的长期积累。

而江淮分水岭之南则大不相同,愈往南,空气的湿度愈大,地表的储水器,譬如江河湖塘愈多,干旱呼啸的北风为湿润的山峦冈丘所消化削弱,其势难强;再加上植被茂盛,裸地鲜见,耕地又有角角块块高高低低不成规模的特点,对冬季地表覆盖物的要求并不迫切。这一点,在3月下旬的江南行程中,我们在车上看得一清二楚。在铜陵、芜湖、当涂、马鞍山的沿江平原上,除却一片片葱厚的冬小麦和处于开花临界点的油菜外,许多田块都处于闲置状态,它们当然都是为即将到来的早稻的栽植做准备的。在那些闲置的田块里,除却去年晚稻收割后留下的枯灰的稻根外,土表都是湿润的,水耕熟化之后的稻田土本身又较凝固,在江南的地理环境中,这样的土地,不可能成为风神的俘虏。而由青阳到南陵再到泾县的山地中,冬小麦的种植大幅减少,但偶尔也能看到较小块的冬小麦的身影。皖南山地除了春夏秋的水稻和春季开花非常茂盛的油菜外,其他的农作物,东一块,西一块,零散分布,大致上是平分秋色的。

这是一个暖融融的春日。从安徽当涂青山的李白墓、泾县低山中的桃花潭、东至大渡口镇人头攒动的老街和菜市场,到江西彭泽马垱核电站工地和棉船岛长江渡口、湖口高速公路出入口、星子桃花源白鹿洞书院,江南长江下游大约三四百公里的地域,黄灿灿晃人眼的油菜花竞相开放。蜜蜂的数量虽然据说由于农药、空气等环境因素已经减少,但它们的辛勤劳作,继续给江南的春色增光添彩。到处都洋溢着一种舒适、放松、和谐、慵懒、衣食富足的浓厚气氛,怪不得那些追求山水田园之乐的古代诗人,都愿意在江南终老。“鱼盐满市井,布帛如云烟”,那该是怎样一种富庶、详和的景象。“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又是一种怎样的田园生活啊!人的意志需要多么坚强,才能不被这种仿佛衣食无忧的感觉腐蚀,才能振作精神,追求需要苦苦摸索才可得之的理想。江南鱼米之乡的氛围似乎难以为诗人的奋斗精神推波助澜。

显然,诗人创作理想的推动,还有其他更强大和重要的动力来源。是什么力量在推动诗人的奋斗不息?

追求四方之志、政治功名,是有使命感、命运感、高心智的知识分子的天然冲动,但这与潜心创作、默默耕耘,也一点儿不矛盾。相反,没有社会政治激情和家国理想的诗人、作家,则很难在自己的作品里表达田园至亲的深刻体验与心领神会。由此看来,我们此刻看到和感受到的,到处都散发着的舒服、舒适、放松、和谐、慵懒、衣食富足的江南气息,并非诗人创作动力的根本来源。这背后有着更深层级的社会生命驱动。

离开安徽东行进入江西彭泽后,沿江的平畴迅速减少,地貌骤多突兀而起的低山山头。冬小麦已基本销声匿迹,不过也许这仅是沿公路快速驶过所得出的不很准确的印象,或者这是愈远离南宋首都临安,受当时北人影响愈少,冬小麦种植面积愈减的规律吗?

陶渊明的东晋年代,江西各地不知是否已有小麦种植。很可能没有,或者至少没有冬小麦。“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有风自南,窦彼新苗”,这些“苗”是什么苗?看上去确实应该是豆苗,因为大豆的种植可以是春季,也可以是冬麦、油菜收获后的夏季,季节上大致就对了。那为什么不能是油菜苗、玉米苗、土豆苗、山芋苗或冬麦苗?因为油菜开春后已经拔杆打苞,不再是“苗”,玉米、土豆和山芋在那个时代尚未引进。而如果是宿麦即冬小麦苗,那么江西也是亚热带季风区,到阳历的4月,恐怕才会有南风吹来,更晚一些,4月下旬到5月上中旬,一夜南风,冬小麦就灌浆黄熟了;有南风吹来的季节,冬小麦已经变成了硬杆植物,不能像幼苗时那样随风摆动了。当然,这些“苗”也可能是春小麦苗。春小麦的种植和水稻、大豆等作物在时间上是重叠的,但春小麦的产量较低,用它跟水稻争农地和季节,需要认真地因地制宜、权衡选择。

千余年过去了,冬小麦在安徽、江苏、江西等省江南地区的推广、种植,不知道确切是什么状况,因为从公路上快速通过,在油菜花占绝对优势的4月初,很难再看到其他小宗作物的身影。我在东至县胜利镇省道边一幢高大崭新的宾馆3楼的窗口放眼远眺,只见油菜花海烂漫,将远村淹没。我离开宾馆,步行进入公路对面的花海,这样,许多隐藏在宏观花海之中的生动细节,就开始一一浮出“海”面了。油菜花香而略腻,又高又壮,和在公路上看到的那种感受完全不同,它们普遍高过我的身高,大约平均在2米以上。

大片油菜围裹的空隙,突然出现短短几垄油黑茂盛的冬小麦。我兴奋地跑过去,蹲下身仔细瞅着它们。这是我这一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冬小麦。我再往前走,又惊讶地在灌满春水的田埂上看到十几丛长势旺盛的冬小麦——只有十几丛!再往前,我又看到一小块水田中,农人起了高垄来种几行冬小麦:垄上是小麦,垄沟里是水。我站在阳历4月初油菜花占绝对优势的江南沿江平原农作物的包围里,欣赏着灿烂无际、香而略腻的油菜花和微不足道的几垄冬小麦。毫无疑问,这些冬小麦由于数量太少而根本没有商业价值。但农民为什么还要种它们?仅仅是作为口味调剂的点缀?还是千百年来北方文化入侵的物质遗存?我说不清楚。但现实摆在这里,这是一个新线索,也是一个新问题探索的开始。

2012-06-11 □许 辉 1 1 文艺报 content31407.html 1 寻访麦子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