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美国小说家杜鲁门·卡波特《冷血》一书出版,开创了美国“非虚构小说”之先河。这种从新闻报道式的客观视角,描写社会事件的小说形式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美国盛极一时。近半个世纪后,“非虚构小说”的文学风潮在大洋彼岸的中国悄然兴起。2010年,《人民文学》率先高擎“非虚构”旗帜,启动了“人民·大地”非虚构写作计划,呼吁写作者走出书斋,走向现场,走向民间,以刚健行动开拓想象空间,秉笔直书为时代作传。在非虚构小说的文学样态描述中,有两个突出特点与在我国有着悠久传统的纪实文学相区别。一是作者个性化的写作方式,二是不受意识形态和主流话语影响,描写时代真实面孔的立场。从以上两点审视,徐剑的《浴火重生》确实应该划归非虚构文学的行列。
徐剑的作品最为鲜明和动人的特质,便是一种对于底层民众的“仰视的目光”。无论是抗冰保电战役中诞生的《冰冷血热》、抗震救灾中写就的《遍地英雄》,还是历经四载最终完成的《东方哈达》,我们都能从中感受到徐剑的对于民间和底层的敬畏和悲悯,看到他在对芸芸众生的描述中寻找文学内核和时代精神海拔的努力。而今,他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了白山黑水间的广袤大地,把尊重和同情献给了生长于此的质朴刚强的东北人。或许刚开始的时候,他对东北人会有一些小小的误会和不敬,因为在作家的童年印记中,东北女人的形象一度是盘腿坐在炕上,吸着旱烟袋的原始本尊。以至多少影响了作家对这块大地和群族的看法。然后,当他走遍东北的城郭、煤城、钢都和大型国企,看到一个个工人世家和一个时代、一座城市和一个大厂的沉浮毁誉,他叙述了经历过辉煌和荣耀的东北工人阶级的平民生活,在透支了光荣与梦想之后,便面临着宿命般的酬报和偿还。有许多母亲女儿、姐妹,用柔弱的肩膀支撑起了一个小家庭的天空,甚至以超人的牺牲,支撑着一个家庭度过了那一段最艰难的时光。一位作家悲天悯人的情怀被无限的放大了,大写意般地抒写了他们所经历的辉煌与苦难,复制了曾经的苦难与辉煌,以敬畏之情,将东北的父老乡亲和兄弟姐妹举上了作家的头顶。
然而,不管这种转型付出多大的代价,可是对于一个大东北来说,是辉煌过后的归零,是领略幸运之后,一步步滑入宿命的怪圈。但是最大的幸运,在新世纪的第一个10年间,他们终于涅磐了。找回了当年工人老大哥和家庭的荣耀和灿然。
一个时代的辉煌、沉寂和复兴,一片土地的兴盛、沉沦和复苏,一群人的荣耀、失落和振奋,是一个难以把握和描述的沉重命题。徐剑在书中借被采访人刘连岗之口,表明自己的破解之策:“你写的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题材,千万别往大说,也应该定位为普通的老百姓过小日子的一种题材。”在东北老工业基地兴衰浮沉的人的命运中,徐剑对重大题材的把握可谓举重若轻,他将纵横捭阖的宏大叙事,融入了普通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从底层的变化,来透视老工业振兴,显示了他驾驭国计民生大题材的老到和成熟,以及极强的叙述控制能力和结构能力。正如作者在第九章《煤都之恸》中申明的那样:“我一直信奉读活的大书——大写的堂堂正正的人。翻阅他们从某种意义上就是在翻阅活的历史。”只有通过这些或青春或苍老,或得意或失落,或喜悦或悲伤的面孔,才能复活一个时代的悲怆和荣耀。
荣耀易写。徐剑也是从“东北大地曾经是一次次产生光荣与梦想的天堂”处落笔。新中国第一枚国徽,由沈阳第一机床厂铸造完成。新中国的第一台5吨蒸汽两用锻锤在沈阳重型机械厂试制成功。中国第一辆18马力的蒸汽拖拉机、中国第一台3000千瓦水轮发电机、中国第一台69千伏的高压多油断路器、中国第一台100吨可以给火车称重量的轨道秤、中国最早的战斗机轮胎……新中国的诸多“第一”都是在东北大地上诞生的,作为新中国装备总部的东北携着享誉全国的众多劳动模范、难以计数的产业工人,一同登上了荣耀的顶峰。但随着时代发展,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曾为中国解放和建设事业作出巨大贡献的共和国长子迎来了生命中的不可闪避的衰败和伤痛。
艰辛难述。曾经领跑全国、荣誉无数的大型国企资不抵债,破产倒闭;曾经被称为天堂的工人村住宅区沦为了穷人街、闲人街;曾经“工农商学兵”以骄傲姿态立于社会顶层的产业工人,大批下岗失业,开始了艰难求生。艰辛之所以难述,是因为它不是一时一事就可以说尽、说清的。艰辛并不只是一时,它侵扰了所有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艰辛也并非一事,它弥散于柴米油盐酱醋茶,令人捉襟见肘,困顿无言。我生于辽宁,分流、停薪留职、下岗、买断等词汇耳熟能详,亲属中也有多人下岗失业,因此阅读到产业工人第二代讲述人情冷暖、求生艰难的片段总是难抑心中起伏。掩卷回味,最令人动容的就是第九章《煤都之恸》中被采访人任志琴的微笑。人说“好女不嫁莫地沟”,但任志琴为了爱情毅然走进了莫地沟棚户区,并在下岗后买断工龄,经营百货,起早贪黑维持一家生计。而艰辛的生活和恶劣的居住环境并没有磨灭她的希望,敛去她脸上的笑容。还有那位与郝建秀一个辈分的全国劳模杨玉兰,曾经是新中国第一代纺织女工的荣耀之后,一位被很多志愿军官兵追求、爱慕过的年轻姑娘,她的经历,让人们回到了那个英雄美人,江山家国的光荣年代,她最终成了一位军官的太太,可是在10年沉沦的黯然岁月,也一度沦落为集贸市场里卖小人书和冰棍的老妇人。但是在她们的心中,仍有一种不泯的希望,一种奔日般的轮回往生,至今,虽然她大女儿还蜗居在街边那间当年妈妈卖冰糕和馒头的小铁皮屋,居无定所,甚至零下30℃,没有暖气和洗澡的地方,可是却以卖一包烟、一瓶酒、一根冰棍,赚来的一分一厘,供出了一个大学生,正是从这些柔弱女子的温柔笑容中,我们看到了东北人最为坚强的脊梁,他们是最朴实无华的平民百姓。
对于全国其他地区的读者,《浴火重生》是一本“了解”之书,通过阅读他们会了解到东北不只有人参貂皮鹿茸角、乡村爱情小沈阳,更有悠久的历史、独特的文化、辉煌的过去和崭新的未来。对于东北人,《浴火重生》是一本“治愈”之书。遥想旧日辉煌,可以坚强今日自信,重温伤痛记忆,才能催生明日梦想。只是作者在书中的一丝隐忧应引起我们关注。在采访抚顺矿业集团,得知抚顺煤矿资源枯竭,抚矿集团转而研究曾经的废弃物油母页岩,从中提取油母页岩油,而抚顺的油母页岩可开采30年后,作者抛出了一个疑问:
“那30年以后呢?”
在书中,作者没有得到答案。
这一问题,应该由抚顺、由黑吉辽、由整个大东北来作答。只有带着问题和思虑上路,才能走得更远。东北振兴,才能变为东北永兴。
从这个意义上说,非虚构作家的写作,其实是最纯正的知识分子写作,他需要作家要有新历史、哲学和文化史观,以巨大的思想穿透力,来穿越众生,来统领提挈素材,结构文本,凸显出新颖独到的创造,从这个意义上写,非虚构写作,有时往往比小说的虚构更鲜活、更有超凡的魅力。
当然一部好的非虚构文学。除了思想的深邃的锐度,文学叙述的诗意和情感,还要有文化的底蕴和沉淀。
徐剑是一位有浓郁文化品位的作家,他的这种才情和文化底韵,在《东方哈达》中已灿然绽放,而在这部作品中,我们又再度领略了他的文化眼光和历史视点的深度扫描。他引述了清代杨宾的《柳边纪略》以及地质大师黄汲清的《中国主要地质构造单位》,来论述东北独特的文化和地理特征。他称杨著为一部很有价值的北方边疆史学著作,也赞誉黄著对东北大地地质构造的科学论述。随着《浴火重生》的完成,徐剑也从一个独特角度书写了东北老工业基地的复兴史。他于叙事复线中广涉文献典籍,主线中深入底层采访取材,小说结构、叙事皆现苦心。若论白璧微瑕,惟有用词略显繁复,有时缭乱眼目一点。徐剑骨子里军人的刚健耿直通过他的文字融入文章血脉,对历史事件、社会问题、现实隐忧毫不避讳,秉笔直书。而受访的东北产业工人,因天性直爽豁达,也是畅所欲言,毫无矫饰。两相碰撞,使得《浴火重生》一书呈现出一种少见的“坦诚”特质。惟有坦诚,才能真实,惟有真实,才是非虚构文学的灵魂和力量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