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岸。涝坝乡。一个典型的农家院落。
西墙根长着两棵沙枣树,虽不算高大,冠盖却茂盛如云,压弯的枝条上结满了半红半黄的沙枣。两棵沙枣树之间拴着一根小拇指粗的绳子,搭晒着被褥,都是刚拆洗过的。
船工的妻子马银花又收拾房间又打扫庭院,还到杂货店打了半斤散装“老白干”。邻居孙二嫂隔着墙头喊:“银花,是不是‘酒鬼’今天回来?”
银花抿着嘴一笑,说:“他回不回来也得吃饭,也得过日子。”
孙二嫂好逗笑:“过日子跟过日子不一样,3个月才熬来今天这个好日子,你可别轻饶了船老大!”
银花装作听不懂孙二嫂的话,故意打岔说:“他勤快,闲不住,一到家就自己找活干。”
好几条大木船在码头靠岸抛了锚。离家几个月的船工们归来了,给码头带来平素少有的热闹和欢喜。
船工于化龙披一身黄河风浪,踏着黄河的涛声回到家。
他背着沉重的羊皮口袋,口袋里装满了思念,装满了对一家人的关爱:有给老娘买的宁夏中宁县的红枸杞、洪广营的二毛皮坎肩,有给儿子买的兰州的白兰瓜,有给妻子买的真正包头打的银首饰……他买回沿黄河两岸的“五宝”、“六宝”,买回来大半个西北的土特产。
船工高高兴兴很有成就感地迈进了家门。妻子喜形于色,首先接过来的是丈夫平安的笑容。她急忙递给丈夫一条湿毛巾,低声说:“快擦擦汗。”
银花把口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抖露出来,吃的用的玩的,摆满了桌子。
船工同妻子笑一笑便走进里屋,一边撩起半截门帘一边喊:“妈,我回来了。你好吧,妈?”
老太太躺在炕上,歪过头看儿子一眼:“你平平安安回来就好。我好着哪,就是老胃痛。”
“我带药来了,胃得安。”
“你回来就是药。”
船工把胃得安放在老娘的枕头边上,又从兜里掏出两个火龙果:“这是进口水果,外国产的,就兰州有卖的。”船工蹲在炕沿边,小声地问:“妈,家里一切都好吧?”
老太太思谋一会儿,所答非所问地说:“好,邻居都说你婆姨对我好,她会做给别人看……我好,我好。”
老娘话里有话,船工却无言可答,只吞吞吐吐地“哼”了一声,便退出屋来。他走到庭院里,见院子收拾得又规整又干净,羊栏里新换了垫圈土,手压水井砌了水泥池子,厕所新安了木板门,粪坑加了盖,还从正房接过来一盏电灯,院子里原来的坑坑洼洼垫得平展展,窗户擦得像没镶玻璃,透明晶亮,几挂红红的辣椒和紫皮大蒜整齐地吊在屋檐下,窗台上摆着一溜半红的南瓜,房顶上晒着过冬吃的干菜,有豆角、茄子、茭瓜条、萝卜片……船工看了这一切,不由得心生敬意:“她又当女人又当男人,真不容易,难怪人家说,我找了个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好婆姨。”
儿子小龙放学了,路过村口就听说爸爸已经归来,一路小跑,没进院就一声接一声地喊:“爸爸、爸爸……”见到爸爸后,跑过去搂住脖子,“爸爸,小龙想你,给我买白兰瓜没?”
“买了。你要的东西爸都买了。”
“你是全涝坝乡最好的爸爸。”
“你呢,学习成绩?”
“我不是班上最好的,32个同学,排中间。”
“体育及格没?”
“优。”
“好小子。”船工把小龙搂在怀里,亲昵地脸贴着脸。
“你胡子扎人。”
“啊,对不起。”他把嘴凑近儿子的耳朵,悄悄问:“告诉爸爸,你妈对谁好?”
小龙想也没想:“对奶奶好。”
“对小龙不好吗?”
“第一是奶奶,第二是小龙。”
“第三呢?”
“第三……”小龙想了一会儿,“第三是爸爸。”
船工原本是喜洋洋地回到家里,在老娘那儿听到的是害怕听到的,在儿子这儿听到的又完全相反。他心里七上八下,娘的话,儿子的话,到底谁的话更可信?按说船工该是心中有数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像喝多了“老白干”,心里明白,舌头就是打不过弯儿。
夜深了,船工和银花似乎都没有睡意。银花给丈夫烧了一锅温水,倒在吊罐里,让他洗去这多天的征尘劳累。
她给他搓背,搓着一块块隆起的肌肉,搓着搓着就变成了抚摸,那些裸露在太阳下的肌肉,黑里透着紫红,那颜色就像熟透的枣子;那些常年藏在衣服里面的部位,像褪了毛的鸭子,白白胖胖的。她忍不住地轻轻拍打了几下。
银花隐隐地觉着丈夫像有什么心事,跟他说什么都心不在焉,而且总是她在寻找话题。他呢,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不像离家3个月刚回来的人。
船工哪是没有话说,只是有些话难以启齿。听老娘的口气,像似银花不甚孝顺,对儿媳有气;可儿子小龙却说他妈对奶奶最好。看看家里的一切,屋里屋外,很像个过日子人家,他又明显地感觉到了妻子在家的勤劳和辛苦。
“你出船3个月,比一年还长……”她又在寻找话题。
“那是咋话?”
“咋话?人想人日子沉,日头走的慢。”
船工相信银花说的是真心话,本想把她搂过来亲几口,可是一想起娘白天说的那句话,心里就有些不自在,嘴里说出的话也让人不舒服:“想我?想我就好好扶持咱妈。”
听话听音,银花从丈夫的话里听出几分情况来,一定是小龙他奶奶跟儿子说了什么。银花装作啥也没听出来,很冷静地说:“咱妈挺好的,就是有时候胃疼,我给她买了胃得安,她说是假药,不顶用。说你买的吃了就见效。”其实老太太说的比银花学的要挖苦多了,像什么“你图省钱给我买假药”呀,“吃了你买的药比不吃还疼”呀,反正都是些让人听了心冷的话。
“妈年纪大了,”他以一种劝慰的口吻对银花说,“有时像老小孩,说话不周全,我们晚辈人不要计较,担待担待。”
“咱妈不糊涂。你常年不在家,她身子好时,什么都帮我做。你放心,妈不难为我。”银花深情地看着丈夫,目光里饱含着一种期待……
他们躺在炕上时鸡已经叫过了头遍。
船工是个孝顺儿子。他7岁时死了爹,娘怕儿子受气,说什么都不改嫁。那些年光景艰难,吃不饱穿不暖,他娘自己吃野菜,省下粮食让儿子吃饱。母子两个形影不离,相依为命。船工深知娘的艰辛,念完高小就到码头找活做,跑船挣钱多,16岁便跟着大船做搬运。待他到了该找对象的年龄时,他要求对方的第一个条件就是“孝顺我妈”。
银花过门以后,婆媳之间大体上相安无事,只是老太太有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总觉着儿子不像以前那么依恋娘了,仿佛银花把只属于娘一个人的儿子夺走了。其实婆媳不睦是个社会问题,女儿再不好,母亲也觉得亲,儿媳再好,婆婆也认为是外人。婆媳不和,最难受的是夹在中间的儿子,母亲媳妇双方都向儿子告状,施加压力。儿子如果顺着告状的一方说,那只会加深双方的隔膜和仇视,如果给告状一方做点解释或劝说,就会是:母亲说儿子偏护媳妇,娶了媳妇忘了娘;而媳妇又会说丈夫心里只装着娘。银花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她知道夹在中间的丈夫不容易,尤其他一年到头多在河上跑船,风里来浪里去,又辛苦又危险,她体谅他也体贴他,不论自己受了多大委屈,从不向丈夫诉苦,更不告状,不忍心让丈夫在中间受夹板气。这一点船工感受到了,也知道银花心里有苦处不说,很感激她。可是他是个孝子,娘纵有一百个不是也不肯说一个不字。特别是听娘说银花有什么毛病时,即使他感觉到银花是冤枉的,但感情上总要埋怨她做的不周到。在这时候,他一般是不敢跟银花太亲近,怕给娘“火上浇油”,更怕娘日后拿银花撒气。
这天夜里,船工没有跟银花盖一床被,他和银花中间隔着一个小龙,其实小龙早就睡着了。银花是个很腼腆的女人,内心的激情从不外露,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情,即使是情感上十分渴望,也不愿主动表示出来,连一点暗示也不愿表现出来。
这晚上船工的脑子一直很乱,还时不时地听里屋老娘有什么动静没。有一次也是他跑船回来,老娘夜里咳嗽了几声,他睡着了没听见,第二天老娘把他叫到里屋,劈头盖脸地数落一通:“我得急病死了你也听不着”,“就知道跟婆姨亲,心里没有娘了”。船工一个劲地赔笑脸,只解释睡着了,却不敢反驳半句。
银花想起孙二嫂白天说的那句话,心里顿时有些异样的感觉。她才34岁,不老不小,丈夫一走就是几个月,见了面亲热亲热,本是夫妻之间的常情。她内心斗争了好一会儿,终于拿出最大的勇气,要越过儿子小龙……可就在此时,丈夫说: “银花,你也有娘,对老人不可太较真儿,我不可能是石头缝里生的,谁让你嫁给我了?”
一句话把银花说得透心凉,什么情绪也没了。她本来有一肚子话要对丈夫诉说,“我较真了吗?许多事情我都瞒着你,宁肯把泪水咽在肚子里,也不叫你在中间犯难……你在外面是很苦,我在家里就容易吗?上有老下有小,我跟军人家属差不多,一半是女人,一半是男人,里里外外全靠我一个人……你要强,我也要强,宁肯身受苦,不让脸受热。虽然你一年在家待不了几天,可咱家哪一样过得不如别人?” 这些话都是银花在心里说的。真正说出口的却是:
“你的妈就是我的妈,比待我亲妈还细心。儿女体谅老人,老人也得体谅儿女呀!” 这要算银花回敬的最不客气的话了。
船工听见里屋老娘咳嗽了一声,再没敢吭声,静静地听了会儿,娘不再咳嗽了,提着的一颗心才算落实了。
船工对娘一味的迁就,让银花觉得很苦恼。夫妻生活像人的生命一样,有呼也有吸,夫妻感情要靠双方彼此的“呼”与“吸”来滋养,夫妻之间若没有这些微妙而又美妙的感情来维系,可能就没有了生机和激情。银花的感情因种种原因,十有八九得不到丈夫的回应,她又不愿以“抗议”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委屈和失望。这就使她独自忍受了许多无法告人的情感折磨。
船工每次回家都很短暂,家跟客店差不多。
从相逢的第一分钟起,银花就做好了再一次离别的准备。
立秋了,河风开始长满尖利的牙齿,咬船工们的皮肤是不留情的。银花起个大早,蹬两个多小时自行车去赶集。在集上,银花买了8斤上好的棉花,准备给丈夫缝一床又厚又暖的棉被;买了一把黄烟,买了4节1号电池,买了5枚纽扣,买了两包“创可贴”、一盒“速效感冒片”……她像一阵风似的,横扫了集市的每个角落。一位认识她的老婆婆说:“瞧人家小龙娘多贤惠,船老大是哪辈子修来的福?”
银花家门敞着,船工正在淘米做饭。
邻居孙二嫂人没到声先到了:“银花,你要的宝贝买来了。”她推门进屋,见船工下了厨房,准知道银花不在家,她在家从来不让丈夫上灶。“大兄弟在呀,今天太阳从哪边出来,男子汉也下了厨房?”
“小龙娘赶集去了。”船工尴尬地一笑。
“这是我们那口子从省城带来的‘胃热宝’。小龙娘看电视广告上说,胃热宝专治胃寒胃痛,可方便了,插上电就热,放在心口窝暖胃,几个小时也不凉,她让我们那口子给大娘带一个。”她说着便把“胃热宝”递给船工,“这是找回的钱,40元花了32元,还剩8元。”
船工接过“胃热宝”掂了掂,沉甸甸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突然涌上一阵酸楚,眼泪也在眼眶里乱滚……
船工临下河那天,银花到杂货店买了半斤花生米、4个松花蛋,还有一扁瓶红红的枸杞酒,又用自家鸡下的蛋,煮了20个茶叶蛋。吃饭时她深情地坐在丈夫对面,给他斟酒,给婆婆挟菜,慢声细语地说:
“别惦念家,妈待我像亲女儿,有啥说啥;我待妈也像亲妈,妈说深了浅了都是对我好,不见外。你在外面安心跑船,平平安安就是我们娘儿俩最大的福气。”
婆婆也说:“银花懂事,我是刀子嘴豆腐心,我们娘儿俩没红过脸。”
般工已经有几分醉意了:“我在外,只牵挂家里,妈高兴了,满天的云彩全散了。”
银花打趣地说:“又说醉话了。”她给丈夫又斟一盅酒,不怒而威地说,“喝了这盅酒,上船就不许再喝了。记住。”
船工爽爽朗朗地答应:“记住了,记住了。我向毛主席保证!”
船工、银花两口子对视着,会心地笑了。
插图:孟浩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