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人类对于21世纪最鲜明的记忆,除了气候变迁造成的影响之外,大概就是人口最终阶段的大迁徙,彻底从乡间的农业生活移入城市。到了本世纪末,人类将成为一个完全生活在城市里的物种。这项运动涵盖的移入城市的农业人口,多达二三十亿,约是全球人口的三分之一,而且几乎所有人都不免受到影响。不论就规模或范围而言,这项迁徙在人类历史上都将是后无来者;实际上,家庭生活因此产生的变迁——不论是农村的大家庭还是城市的小家庭——将就此终结人类历史上的一大核心发展:亦即人口的持续增长。
上一次人类出现如此剧烈的迁徙潮,地点是在欧洲与新大陆,时间介于18世纪末与20世纪初,结果直接造成了人类的思想、治理、科技与福利彻底地改头换面。大规模的城市化造就了法国大革命和工业革命,并且随之带来前两个世纪巨大的社会与政治变革。尽管如此,这种人类变迁的观点却从来不曾出现于19世纪40年代的报纸或是20世纪初的国会辩论中。人口涌向城市以及过渡性都市飞速地出现,对许多人造成了直接的影响,但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却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发展;而城市化走偏了方向所造成的灾难——包括各种苦难、革命与战争——经常正是这种盲目导致的直接后果:我们的思考未能虑及这种大量人口涌入的情形,结果新进人口因此陷入困境、遭到排挤、心怀愤恨。这个时代的历史有一大部分都是由失根之人造就而成。他们因为公民权遭到剥夺,于是采取极端乃至暴力的手段,以求在都市体制中取得一席之地。
我们今天如果犯下同样的错误,认为这种人口的大迁徙无关紧要,只是社会发展过程中的杂音,或是其他人面临的命运,和我们自己的国家无关,那么我们就有可能遭遇更严重的暴乱和冲突。这项大迁徙的若干影响早已出现在我们面前:外来移民在美国、欧洲与澳洲引起的社会紧张;伊朗、委内瑞拉、孟买、阿姆斯特丹与巴黎市郊出现的政治冲突。不过,许多变化与断层都完全没有受到注意。我们不理解这种迁徙现象,原因就是我们不晓得怎么看待这种现象,也不晓得该看什么地方。
由于从事新闻工作必须四处游历,我因此培养了一种观察城市的习惯:搭乘地铁或电车到终点站,或是深入城市中心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角落,细细观察面前的处所。这种地方总是令人深感着迷,忙碌拥挤、凌乱丑陋、环境恶劣,种种规划皆是临时拼凑而成,充满了新进人口与各种庞大的事项。我走访这些城市边缘地带的旅程不一定都是自主的选择:我曾因新闻事件而必须前往孟买北端、德黑兰尘土弥漫的边缘、圣保罗与墨西哥城市的山坡地,还有巴黎、阿姆斯特丹与洛杉矶里潜伏着许多不满情绪的各种社区。我在这里见到的都是原本生长于乡村的人口,心思与志向都执著于他们想象中的城市中心,并且身陷于一种巨大的奋斗当中,目的是在城市里为自己的子女争取一片基本但长久的立足之地。
我发现这种来自乡间的人口在世界各地都造就了极为相似的都会空间:尽管表象各自不同,但基本功能与人际关系的网络却都具有相同的独特性而且易于辨认。此外,不论是在发展中世界的贫穷地区还是西方富庶的大城市里,这些城市的制度、习俗、冲突与挫折都有一套标准的形态。我们必须对这些地区投注远比目前更多的注意,因为这些地区不但潜藏着发生暴力冲突的危险,也是贫穷人口迁入富庶生活的过渡地区。明日的中产阶级诞生于此,下一代的梦想、社会运动与政府也都在此打造而成。在当前这个时代,随着外国援助的效果与基本目的遭到怀疑,我认为这些过渡性的城市空间将会带来我们所需的解答。政府与机构若希望认真而持续的投资能够产生长久而不易销蚀的效益,最有希望的就是在这里,而不是宏观的国家或微观的家庭层面。
为写这本书,我走访了约20个这类地区,以便为世界各国的城市与乡村所发生的转变找出典型范例。本书无意一一列出人口迁徙的目的地,也不是人口大迁徙的全球指南。在利马、拉格斯、开罗、喀拉蚩、加尔各答、雅加达、北京、马拉喀什、马尼拉等地,都可见到同样引人入胜的发展。此外,这也不是一部史无前例的著作。移民研究、都市研究、社会学、地理学、人类学与经济学等领域的学者都记录过本书中所描述的现象,而且许多学者也都慨然为我提供过协助。
不过许多城市居民和领袖都没有意识到这项发展所带来的宏观信息:人类的大迁徙正体现于一种新兴的都会区域里。这些过渡性的空间——即所谓的落脚城市——可能是下一波经济与文化盛世的诞生地,也可能是下一波重大的暴力冲突的爆发地。究竟走上哪条路,则取决于我们是否有能力注意到这样的发展,以及是否愿意采取应有的行动。
(《落脚城市:最后的人类大迁移与我们的未来》,[加拿大]道格·桑德斯著,陈信宏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2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