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读到了“鲁十七”几位同学的作品，我的心情既惊喜又有所不满足。惊喜的是，几位同学的作品在艺术上相对都比较成熟，内容上大都关注了当前人们物质、精神生活的深刻变化。不满足的是，我看到有些作品大都停留在对现实生活和社会问题的表层的揭示上，这种真实虽不无深刻之处，却缺乏一种鲜明的执著的精神向度做基础，或者说缺乏一种对正面精神价值和理想人生的诗性肯定。一些作品总是低回于凄凉与无奈，有一定的批判力度，但总感到精神上缺少点什么。我不是在这里提倡某种廉价的乐观和虚浮的主旋律，或硬要添加一点亮色，但我认为，要深化作品的感染力，我们还是需要有一种呼唤爱、引向善、看取光明的希望之光，一种争取人的合理生存与全面发展的激情和追求。这不是空喊，而是驱动我们关注社会人生的动力。
下面就这几位同学的具体作品谈谈意见。先谈申赋渔的两个短篇《放生》《杀猫人》。比较有趣的是，这次读到的作品中有4篇是与动物有关的，申赋渔的这两篇作品尤其如此。准确地说，《放生》和《杀猫人》应该看做是系列小说，两篇小说的主人公都是由农村进入都市的一个知识分子朱子安。
在《放生》中，朱子安作为一个大学老师，应该是一个灵魂塑造者的形象，但他自己的灵魂却出了麻烦，丧失了独立性，得了“无名之病”，于是想通过放生为自己祈福，谁知刚刚放生的鱼竟被渔民打了去，他不堪心灵的重负，晕倒在讲台上。这个作品的巧妙之处在于朱子安的心灵找寻过程。他原本以为找到了传统的方式就可以疗救自己的心病，却迅即被利欲熏心的生活打碎，陷入一种无疾却又病入膏肓的情状。
在《杀猫人》中，朱子安乡下的父亲带来给他治病的方子，得之于同乡的阴阳先生。这个阴阳先生已是80多岁的老人了，原本在北京的一所大学教书。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在家读书写字。村里人对他十分敬重，平时要问个吉凶祸福，都去找他。他给朱子安的药方是：“养猫一只。猫通灵，可辟邪。老猫最好。寻松林一片。每日辰时于林中打坐。松树不少于一百单八棵。”父亲从乡下带来专为治病的老猫，却被朱子安弄丢了，于是他天天在校园里找猫。这个过程中，他被人误当成一个杀猫的变态狂，他的病无意间更严重了，直到最后，才有人发现，杀猫人竟然是持枪抢银行的人。这个小说中，还出现了真实生活中的通缉令图片，不知有无必要？另外，小说末尾重心的突然转变让人不置可否。总的说来，作者对朱子安的刻画惟妙惟肖，能把握这个正直而无奈的人物的精神世界。缺点是虚与实的关系还应有更好的处理。
钱玉贵的《尘世欢歌》，叙事比较宏阔，有强烈的现实感和生活气，能深入到人的灵魂的搏斗和道德的拷问中，涉及金钱与人心、利欲与良知的对决。作品有对厂矿企业运营和其中的人事纠纷、利益盘算的描写，也有对社会各个生活层面较为深入的揭示，堪称一曲当下的尘世悲欢之歌。小说对于杨浦这个人物的塑造是比较成功的，他想坚守自己的理想和底线，却在现实生活中遭遇了种种挫折和难堪，比如他自己生活的窘迫、家庭地位的堪忧，使他在利与义之间、在尊严与实惠之间的抉择变得复杂。可以说，杨浦的生存困境、内心矛盾，正是当下许多人共有的困境，具有一定的普遍性。
小说有许多来自生活的精彩之笔。“同学会文化”在叙旧幌子下显现出攀比和势利。刘大鸣延揽杨浦的设计，林义强引导杨浦陷入了专家作伪案，以及矿上老书记对杨浦的殷切厚望等等，各股力量都在拉他，都写得入情入理，有叙述的伦理与逻辑力。但小说也有不少令人质疑之处，比如杨浦突然因为一个上大学时曾经暗恋过自己的女同学柳眉而背叛了自己的妻子。他原本并不十分喜欢柳眉，却因柳眉现在由于事业成功而散溢出的某种魅力而生情，而迷乱，写来分寸感失当。末尾，在自己当上了马山矿董事长之后便向她发出了邀请，只为兑现自己的诺言，不免轻浮。这样的结局让人对杨浦坚守的意义都产生了怀疑。其他如妻子小兰因购房的反常之举，不但撕报，而且离婚，过头了。柳眉洗澡色诱杨浦十分落套。中间穿插矿难爆发，很戏剧化，让人想起“十七年文学”的某些老写法。杨浦因作伪事发转而求救于刘大鸣，因而被戏弄，这一笔损伤了人物。是否可以考虑将小说的重心集中一些，不要太散？
雪归的两个短篇《饥者饕餮》与《蚀心草》，本质上属于底层写作，写小人物的孤独无助，以及周围极为冷漠、没有目标的生活。这很容易让人想起某些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饥者饕餮》有如一则寓言，其中没心没肺自相残杀的低贱鱼种麦穗子、胃口惊人的畸形人陆马，以及金铃子的扑朔迷离，都使陆马的生活无限凄凉无助。主人公陆马始终生活在孤独之中，更生活在对食物和性的饥渴之中。他希望有人能填满他曾经永远无法满足的胃口，却永远不可能实现。他的胃口越好，他的身体越消瘦。他所在的厂子的厂长侄子随意地殴打他、侮辱他，他也忍气吞声。而最后，在一个不正经的小发廊的风尘女子身上，他找到了片刻的满足或麻木。这个作品对底层的隐喻式表达是值得肯定的，但小说的封闭式结构不能让人满意。
《蚀心草》仍然是底层叙事，兢兢业业工作的桑青，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和基本的工作保障，永远被看做“临时工”。周围也是冷漠的眼神、闭口不言的回避。这样的人即使牺牲了，甚至连悼词中都没有他们的名字，因为他们不是正式员工，一切的伤害就像是传说中的蚀心草一样。最后，桑青为了保卫自己的尊严，决定辞职。这篇作品比之《饥者饕餮》的立意要高远了许多。
祝红蕾的《金波的星期九》，让我想到张爱玲的《沉香屑 第一炉香》，都写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的堕落。张爱玲作品中的葛薇龙是因着自己的某种虚荣，而祝红蕾作品中的豆蔻却是为了挣钱供自己的男友上研究生。男友研究生毕业后却嫌弃她，抛弃了她，她成为一个风月场中卖欢的女子。面对单纯的大二学生金波的爱，她只能“荒芜地笑，说她不知道自己的感情”。这部作品的结局比较好，留有空间，金波会不会像豆蔻前男友一样伤害豆蔻？可能会，但也许不会，他一直想让豆蔻放弃那种在灯红酒绿和男人的亵渎中生存的方式，他希望豆蔻的人生是另外一种样子，一种阳光的、明亮的样子。小说的缺憾在于对星期九酒吧生活的描写过多而对人物的心理揭示不足，深度不足。
祝红蕾的另一短篇《广福杀狗》，写一条聪明绝顶的狗因为自己新来的女主人背叛了自己的男主人，所以就以自己的方式进行反抗，男主人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强忍内心的悲痛将狗杀死。终于男主人也做了爸爸，要给自己的孩子取名，他将儿子的名字取成了死去的狗的名字——“虎子”。这部作品非常打动人，比如文中对通人性的狗的描写甚至超过一些作家对人的塑造。但是，这样一部作品的落脚点到底是什么？是对人性的批判？还是什么？
看了这些作品，我觉得同学们都有对生活的敏锐发现，但到把这些林林总总的发现转化为对人物的灵魂的塑造、对人生意象的抒发，还有一段距离。福克纳说，“诗人和作家的特殊光荣就是去鼓舞人的斗志，使人记住过去曾经有过的光荣——他曾有过的勇气、荣誉、希望、自尊、同情、怜悯与牺牲精神——以达到不朽。诗人的声音不应只是人类的记录，而应是帮助人类永存并获得胜利的支柱和栋梁”。所以，优秀的作家必定要站在人类的立场上，超越个人、超越时代，惟其如此，方能创作出真正伟大的作品。当然，这些作品中的不足，也是当前文坛许多作家作品共有的通病和薄弱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