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版:文学院

去树上唱歌

□柏祥伟

在这个安静的夏夜,我决定要出去了。我听到雨已经停了,外面应该土地松软、空气凉爽。谢谢苍天,真正帮了我的大忙。

我已经在这个潮湿的洞穴里潜伏了3个月了。洞穴那么小,仅能容下我的身子。也许你们不知道,半年以前,我还在两米以下的地下睡觉呢。那时候,我一直在做梦,梦想地面上的世界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应该有明媚的阳光、温柔的暖风、轻扬的细雨,以及哗啦作响的树叶、浅吟的虫鸣、清脆的蛙声。这一切该是多么美好啊,我一梦到这些情景,就禁不住想大声歌唱。那时候,我就感到一股凉丝丝的水汽渗到洞穴里了,带着树叶的清香,弥漫在整个黑色的地下。蚯蚓就是在那时候活动身子的,她比我小,一直称呼我哥哥,她说,哥哥,雪化了,春天来了,咱们该准备出去了。

是的,蚯蚓的话没错,我早就想出去了。虽然我有点舍不得与这个温柔乖巧的蚯蚓妹妹分别,在这沉闷黑暗的地下,我和她相依为命、相互照顾、彼此鼓励,我们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向往。蚯蚓说,哥哥,你不要牵挂我,你先走吧,等你到了外面的世界,一定要大声唱歌给我听啊,那样,我就能知道你平安幸福地活着了。我相信,你的歌声应该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呢。

我答应了她的要求,开始倒腾身子,试着用前爪抓挠头顶上的土,这是一项艰苦的劳动,我干了一会儿,就累得通体流汗,不得不稍作歇息。我每天只能挖出半个身子的高度。当然,这是在相当顺利的情况下,才能保持这样的进度。有时候,会遇到讨厌的石头,或者那种叫做塑料薄膜的东西,那样情况可就糟透了。这些意外出现的东西,都会使我煞费力气,我得一点点撕破它们,从它们的边缘棱角处,寻找可以插手的缝隙,一下一下地掏出土末儿,慢慢把它们拽下来,垫在我的身子底下。

最为糟糕的一次,是我快要挖到地面了,却被一片圆形的金属片儿挡住了。刚开始我没把它当回事儿,我用前爪挖去它上面的土锈,再继续抓挠时,它就逐渐显出了清冷的光泽,上面镂刻着莫名的线条,中间是一块方形小孔。我的前爪可以通过小孔继续向上挖,可我的身子却不能从小孔里挤出去。那时候,我真累了,我窝在洞穴里喘息着,对着金属片儿发呆。我不能不承认,我的前爪和这片清冷的金属片相比,的确是太软弱了。我的前爪已经流血了,疼痛像数不清的虫子一样咬着我。我不得不放弃前进的路线,折身另寻出路。

我本来就是在树上出生的,理所当然要回到树上去,像父辈们一样展示高亢嘹亮的歌喉,这是我狂热的梦想,任何东西都阻挡不了我这个信念。我清楚地记得,3年前的盛夏,母亲在一根摇摇欲坠的树枝上生下了我。那一天阳光暴晒,树叶滚烫,母亲艰难地收缩着身子,足足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才把我吐在一片树叶上。那时候,我的身子还没有米粒大呢。我紧紧地依附在叶子上,不知所措。

后来刮风了,下雨了,天凉了。树叶冻得瑟瑟发抖,它开始咬牙切齿地诅骂我,骂我是个赖皮,骂我玷污了它干净的身子,它说它要跳到地下去,连同我一块摔死。我以为它只是恐吓我,它根本不敢跳下去。没想到树叶说到做到,一阵风刮过来的时候,树叶仰头对着天空呵呵笑了几声,果真弹身跳下去了。我感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啪”的一声,我真掉在地上了。那是一片松软的土地,散发着腐朽的气息。我仰头向上看,属于母亲的树干硕大无比,高不可攀。我委屈得几乎要哭,我想试着爬起来,可我的身子却软得像一滴露珠,根本无法把持自己。后来下了一场大雨,持续不断的雨滴像石头一样砸在我身上,难以忍受的疼痛使我慌不择路,一头扎进泥土里不能动弹。

在那个大雨如注的傍晚,我开始了长达3年的潜伏生活,在潮湿阴冷中咀嚼痛苦,除了冰凉的泥土,我没有其他的食物可选择,我无奈地吞噬着泥土,常常被噎得瞠目结舌,我哭过,我诅咒过,我歇斯底里地自残,我甚至想到过死,尝试过绝食,我忍受不了这种暗无天日的地狱生活。就是在那时候,蚯蚓过来劝说我、安慰我,她默不作声地把生硬的泥土吞进嘴里咀嚼细软以后,再吐出来让我吃。她像一个温柔的小妹妹,更像一位呵护养活我的大姐姐,我爱她,真的,我没有理由不爱这样一个用心来安慰我的伙伴啊。

3年的时间,我的身子变大了,皮肤变黑了,变得厚实而有力量。夯实的泥土压弯了我的脊梁,可是压不折我要爬出去的信心。我要出去,我要见到明媚的阳光,我要呼吸清新的空气,我要痛痛快快地歌唱一场。

现在,我所处的位置离地面只有薄薄一层了。我必须小心翼翼,决不能功败垂成,我试探着用前爪抓破一小片泥土,我是闭着眼睛抓开的,这是一个神圣庄严的时刻,我应该有足够的心情来享受这种美好的愉悦。久违了,世界!我终于又看见了你,我终于回归到你的怀抱!我慢慢睁开眼,我觉得激动的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泪眼朦胧里,明亮的月光正像水一样缓缓流淌,我终于感受到距离的存在——树木和树木之间的距离、月亮和云朵之间的距离、小草和土地之间的距离。我几乎要大声欢呼了,距离啊距离,这是地下永远没有的距离,距离里包含着跳跃、飞跑、歌唱,以及随心所欲的梦想。

我想我该爬出来了,我一刻也不能再等待了,我开始大刀阔斧地铲除泥土,现在洞口已经完全敞开了,我用前爪扒住洞口,轻轻一跃,跳到了地面上。我凝神打量着面前的这一片树林,每一株树都那么挺拔翠绿。我挪动身子,缓缓向前面的一株树爬去,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没错,是我母亲身上的味道,我想起来了,3年前,母亲就在这株树上。母亲啊,我终于要见到你了,我快要哭出声来了,我越爬越快,靠近了树干。

这时,我忽然听到了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跟着一柱明亮的灯光扫过来,灯光这么亮啊,就像刀子的锋芒让我战栗,我吓得缩紧了身子,不敢再动弹。脚步声靠近了我,接着一只大手伸过来,轻轻捏住了我,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只大手丢进一只黑兜里。我听到一个闷哑的嗓门儿大声笑着说,今天晚上的运气不错哦,算上这一只蝉蛹,足够一盘下酒菜了。

脚步声继续响起来,我在黑兜里挣扎着,爬上去又掉下来,掉下来接着又向上爬,我不能歇息,更不能绝望,我明白,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要不停地挣扎拼搏,没有谁能救得了我,只有靠自己,我必须要逃出去,因为地下的蚯蚓还在等着听我唱歌,哪怕是一声绝唱,我也要大声唱出来,给所有默默爱我的人听。

2012-07-11 □柏祥伟 1 1 文艺报 content22457.html 1 去树上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