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文学院

把自己当成麦子种到地里

□补 丁

春天的武威缺雨,夏天的雨来得也迟。对靠祁连山雪水灌溉的家乡来说,一场雨的作用足以抵消人们对老天的诅咒。6月27日的一场暴雨,卷叶的玉米舒展了叶子,待成熟的麦子立在田野,沐浴在雨中。庄稼地旁,没有一个人。孤独立在田野中的庄稼想什么,只有庄稼知道。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场景,与过去一到雨天农民们欢呼雀跃的情形相比,乡村寂寞得令乡村也发怵。扒门倚望的老人、孩子担心的也许不是房屋的渗漏,他们的目光被雨幕隔阻,在农家小院,乡村把自己缩成了纽扣。

脚上已沾不到泥巴的农民,在钢筋混凝土的围罩中,有心无绪地看着电视,他们的命运像遥控器一样,可以随意翻动。捏在手中的馍干硬苍白,已唤不回那种固有的亲切了。

作为一个乡土题材的书写者,每每此时,我总要立在雨中,想已远去的乡愁,想我的农民兄弟这会儿正待在工棚里,想他们认为自己该想的事。乡村不可捉摸时,他们的内心也很难让人把握。

农民与农民工,标签一样,但农民工的标签上已缺失了泥土的印记。

城乡二元结构的推进和城镇化的扩张,逐渐改变着农民的生活习性,但从骨子里,他们还是农民,变的只是形式。

而这种形式,正解构着他们脆弱的内心,他们,其实被当做了城镇的附属品。

有一天,当他们抖落城市的风尘,蓦然回首时,已无法回到泥土中了。

对一个传统的农业国度来说,农民一旦觉得泥土不再可贵,事情就变得有些复杂。尽管当下的农民已不靠单纯的种田谋生。

但我毅然坚持对乡村的依恋,我把“乡土”在泥中搓了又搓,尽最大努力让笔下的农民身上沾有几块泥巴。

我们可以举出若干篇带有乡土情结的前辈们创作的经典作品,那种带有心灵颤音的乡土气息,不管风格有何不同,但气息总是相通的。

譬如鲁迅、沈从文、废名等人。

待在北京或寓居上海的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还是那个湘西,但他的关注点和内心的沉郁因北京、上海的地域、境遇的不同,已有了明显的差别。

那时的乡村,是他们记忆中的乡村,是经过发酵的乡村,是带着对时代强力解读的乡村。

当下的乡村,是怎样的乡村,阎连科说:沿着皮鞋留下的脚印往下挖,挖出的却是故乡的拖鞋。问题是,现在的皮鞋在水泥路面上已留不下脚印,而挖出来的可能是塑料袋、废电池等垃圾,或者是带有后工业时代腐臭味的泥土。

即便这样,乡土题材的小说仍浩浩荡荡,布满文学期刊和书架。这些凭想象立于象牙塔中的作品,农民会喜欢吗?

农民说,反正我们不读,喜欢不喜欢是作家的事。这是我多年调查的结果。

有时,当我在农民的炕头看到《人民文学》《十月》《当代》乃至于《诗刊》,我便会拒绝吃我农民兄弟端上来的手抓羊肉,因为,文学的精神芳香足以抵消肚子的饥饿。文学能活在农民的心中,说明农民还有需求,他们的需求不作伪,也实际。温饱已不成问题,他们更需要的是精神的滋养。谁忽略了这点,谁就会把与农民息息相关的根脉割断。

“我出生在麦地里,但我不会叫麦子一声爸爸。”这是一个生活于当下的农村青年对我说的话,这话比许多诗人的作品更富有穿透力。

乡土布满了非虚构,当下作家们笔下的农村披着乡土的外衣,内心激荡的却是浮躁的情绪。

因而,我写得很慢。多少年来,我并不有意“制造”一个饱满的乡土故事,我刻意剔除了许多外在的东西,把自己还原成农民。我也不追求乡村故事的完善或完美,我只让农民自己发话,让小说在骨头上开出花朵,这花虽不惊艳,但自在地开放在乡土的胸膛,它是一种真实。真实真好,它是非常幸福的感觉。

强调观照现实,其实是作家们给自己的写作找的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

当代作家已没有了乡愁,有的只是对乡土盲目的误读。所以,我会把自己作为麦子种到地里,可能长不成真正的麦子,但若能接到地气,就会有麦香的存在。

2012-07-11 □补 丁 1 1 文艺报 content22463.html 1 把自己当成麦子种到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