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文学院

月光依旧朦胧

□刘照进

现代工业文明和城市化进程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对传统的乡村结构进行颠覆性破坏,旧的乡村格局和秩序正在发生根本性的改变。敏锐的作家们早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变化,并积极投身到新的乡土叙事中去,试图用他们的观察和思考来书写一部部“新乡村简史”。表面看来,乡土文学目下依旧热闹而纷繁,作家们的叙述技巧和构架故事的能力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变得更加圆润和娴熟,作品普遍表现得很“成熟”、“精致”。但是,如果检索近年来的大量乡土文学作品,不难发现,在其虚假浮泛的背后,依旧是一派滥觞,大量的平庸浅薄作品充斥,鲜有真正直抵人心的佳作。乡村的夜空,月光依旧朦胧,乡土文学的又一个春天并没有真正到来。

我出生于农村,并在农村生活了数十年,对农村的了解可谓深刻,对那些反映和书写农村疾苦、表达农民诉求的作品一直抱有高度的阅读兴致。前一阵子,在仔细阅读了《中国在梁庄》时,内心激起许多震动和感慨。尽管这只是一部糅杂着文学、社会学、人类学的纪实作品,作者没有从根本上对农村在社会转型时期所涌现出来的问题和阵痛提出更深层次的理性思考,但其揭示的当下农村现实也是触目惊心的,让人反思,较之一些浅浮的乡土文学作品显得高明得多。那么,是我们的作家写作能力退化,还是新的乡土社会变得纷繁复杂,让作家们无所适从?这一问题不难从作家们自身寻找到答案。

在乡土写作的作家群体中,一部分人受市场经济的影响,写作的目的变得十分功利,追逐市场效应、追逐发表(获奖)、追逐选刊转载率,跟风和趋就市场的意识变得明显和突出。在这里,写作的终极意义消失,作品只是牟利的“产品”,出现同质化和范式化也就不难理解,许多作品呈现出“复制”和“流水线生产”的痕迹,作家跟风市场,作家模仿作家,自己重复自己,出现“千文同腔”、“千人一面”的滥象。有的作家早年生活在农村,对农村生活有着深刻的记忆和体验,但是后来随着工作变动,已经离开农村多年,身和心都融入城市,因此他们的乡土书写更多停留在记忆层面,对现有的农村缺乏深刻的了解和观察,或从一些新闻报道、道听途说中寻找乡土写作的“原料”,停留在自己的主观想象中,写出来的作品既缺乏当下农村的气息,也失去作家应有的锐气和观照。他们并不去和农村与农民作面对面的接触和观察,去了解农村的真实内部状况,去探究农民内心的感受,而是主观表达农民的诉求和愿望,把农村中涌现出的新的矛盾和冲突简单地归咎于政策、体制以及农民意识的落后,并提出自己浅薄的批判,这样的作品并不能真正构成乡村叙事的图景。有些作家对当今农村根本不熟悉,尤其是对边远、落后农村的真实面貌,缺乏观照和了解,他们对乡村生活的描写显得隔膜、抽象,缺乏从生活中捕捉事物真相的能力,仅仅凭借想象和记忆来完成自己的乡村书写。比如对打工潮造成的“空巢乡村”、留守老人、留守儿童、土地荒置、农民种地积极性丧失、农村文化单一、疾病、教育等等问题,作家们只专注于表面现象的叙述,对这些问题内部的深层次原因没做剖析,不能揭示当前农村生活的复杂性、多面性和生动性。对社会的症结或农村的焦点现象缺乏尖锐的、敏感的反映。同时,在表达人的情感、情绪、愿望、内心的精神阵痛、心理裂变等方面缺乏必要的碰撞,对理想生活的向往、追求和奋斗让人看不到希望。

扎得不深,也就站得不高、看得不远,思得不透。一些作品虽然也充满着底层关怀和底层代言,但是对农民在离开家园、失去土地中的漂泊感、孤独感、绝望感、恐惧感没有真正表现出来,缺乏深切的关注和悲悯体察,作家往往按照自己的意志和意愿想当然地去“决定”一个底层人物的命运,想当然地去书写他们的“悲欢离合”。有的作品,作家只是以道德审判者和空头批判家的身份,对表现在农村和农民身上的某种无奈,提出高调的批判,把农村中的冲突、矛盾归咎到农民的落后、贪婪、无理取闹,对农村伦理、道德缺乏反思和拷问。有的作品试图通过图解国家政策式的叙述模式,图解当下的新农村政策,明显存在一种乡村概念化、表面化、公式化的理解。有的作品主题单调、内容粗俗、手法陈旧、结构单一,缺乏个体世界的深切观照和形而上学的思考,对农民的同情、怜悯、关照,仅仅停留在“整体诉求”层面,并把这种所谓的“苦难”归结为政策和体制,作品中大量充斥着苦难气息、愤懑气息、恐惧气息,惟独缺乏温暖气息、阳光气息。在这样的作品中,底层叙事与民间情怀被作家当做“抵达成功”的路标,他们以为贴上这样的标签,也就成功完成了自己的写作愿望和代言诉求。其实不是。任何时候,乡村都是一部纷繁复杂的百科全书,他们所书写的“此乡村”绝非“彼乡村”。事实上,作家只能以俯身姿态并站在生活的高处和前沿来观察和书写,必须高度关怀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命运,才能写出与生活“接近”的作品。

现代乡村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尽管物质生活在现代乡村得到了根本性好转,但新的问题和矛盾又不断出现,农村的人伦道德在发生变化,一些旧有的伦理观念和文化意识已经发生嬗变,文化的匮乏造成农民内心的空虚和无助,在衣食冷暖得到基本解决的同时,人的精神愿望却无法及时满足。作家在面对农村中出现的这些新变化时,如果还仅停留在乡村历史缅怀、宗族传统意识、权力批判的表述层面,既不客观,也显狭隘。

当然,作家也不能为了抵制和反抗现代工业文明,就由此建立一个纯粹的乡村乌托邦,人类发展正在以不可抗拒的步伐向前迈进,现代工业文明和工业经济从大的层面上说,对农村摆脱苦难、贫穷、疾病,也是作用明显的。如何在现实农村的基础上找到新的切入点和突破口,寻找新的更有价值的乡土叙事,是每个热爱乡土文学的作家必须深思的课题和长久探索的任务。

2012-07-11 □刘照进 1 1 文艺报 content22464.html 1 月光依旧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