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文学院

在乡土的 经典书写之外

□王保忠

1 最近几年,我常常出入桑干河岸边的一些老村。村子里人烟稀落,有的甚至空无一人,随处可见的窑洞破败不堪。某个春日,我发现那些老窑洞的顶上竟然生出了“白发”——一种当地人叫白草的植物——在风中苍凉地起伏。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村庄也是有生命的,就像那些寂寥地行走在村庄内部的农人,会悄然老去。

曾经,这些乡村蓬蓬勃勃,枝繁叶茂,就像养育我们的农耕文明。但现在,在来势汹汹的现代化、城市化的宏大叙事中,我们的乡村举步维艰,尴尬而落寞,不能说已经四面楚歌,但我分明听到了她沉重的叹息。

那么,她深处的根呢?

是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与工业文明的须蔓纠缠着,还是已经慢慢地烂掉或死去?而那些与乡土共生共长的品质,诸如宽厚、善良、质朴等,是不是也将像辘轳、碾盘等农业时代的工具一样被随意丢弃?这可能正是需要我们深思的地方。当古老的村庄渐渐消逝,我以为,小说家的当务之急,或许并不是为她唱挽歌,而是在呈现乡村的凋蔽、衰竭、困境的同时,用文字为这个世界留下一些珍贵的东西。

2 乡村现实境地的变化,决定了乡土文学写作的变化。

在将近一个世纪里,我们的乡土作家都不得不面对“乡土中国”渐渐转型的事实,也力图表达各种巨变或微澜中的乡村处境。

我以为,现当代文学有三种经典的乡土书写方式:一种是鲁迅的启蒙主义思想主导下的书写方式,这种视角下的农村和农民,落后、麻木、愚昧、封闭;一种是沈从文式的浪漫主义的书写方式,其现实背景虽然也苦难重重、危机四伏,但却是一个理想的或者想象的精神家园;再一种是赵树理式的农民化的书写方式,呈现出来的是一个原汁原味的充满矛盾的乡村世界,其笔下的农民大致不变形、不矮化。

如果要问,经典作家笔下的乡村,哪一种更真实?这自然很难回答,因为文学的乡村从来不会等同于现实的乡村。我这样说,是觉得对乡村或乡土的书写,从来都是和作家所处的时代背景、思想文化构成和现实焦虑相关联的,这也决定了他们的笔下呈现出怎样的乡村。

经典作家及其乡土文学作品达到的高度、积累的经验,成为一代又一代乡村书写者的参照和试图跨越的标高。

3 但同时我们也意识到,在不断变化的鲜活的乡村现实面前,经典的书写方式并不能包办一切,甚至常常会成为一种限制。如何突破这种限制,尽可能地去跟踪乡村、把握乡村的脉搏,寻求新的文学表达愿望,便是每一个乡村书写者所必须面对的。

也就是说,在经典的书写之外,乡土写作还有种种可能性。

就我而言,亲历和面对的是一个曾经养育过我,而今在日渐凋敝的乡村——她之于我既不是一种落后的文学想象,也不是一个理想的精神家园。我深深记得她给我的滋养和伤害。我了解她的高贵和卑贱、美丽和丑陋,也深深体味过她的宽容和狭隘、善良和恶毒……她在我心中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因为一种脐带的关系,我无法不和她一起经历凋敝的疼痛、朝前走的困惑。这或许是我和那些从城市出来的乡村书写者的最大区别。

所以,我希望看到的或我要进行的乡土写作,应该最大限度地写出“乡土中国”的这种转向和变化,写出其巨变的丰富性、复杂性和来龙去脉,说到这里,我想到了“呈现”这个词;但同时,作为一个从乡村出来的写作者,我觉得自己又不应该也不可能超乎乡村之上,而要深刻地写出这种变化中,我作为一个“乡村人”的疼痛和困惑,于是我又想到了另一个词“表现”。

4 马克思曾经说过:“现代的历史是乡村城市化,而不像在古代那样,是城市乡村化。”这种时代特征,也决定了今天的乡土小说和之前的不同。在今天,我们对乡村的所有言说或书写,其话语的背后都矗立着一个庞大的城市。单纯的地域小说或乡土小说已经不存在了,至少出现在我小说中的人,他们的问题已经不能够在乡村内部解决了。

没错,我们的乡土书写已不可能再局限于一个简单的乡村世界。

城市化或现代化的洪流迫使这样的乡村,呈现出开放或半开放的状态,哪怕是一个火柴盒大的地方,她也会和城市有着种种瓜葛,一块小小的乡土或地域辐射出的极可能是一个庞大的时代。所以我们写乡村,其实是想写乡村或乡村人在这个时代的物质处境和精神际遇。从另一个角度说,城市也是我们反观乡村的一个坐标,离开城市的乡村反而是不完整的。你要如实呈现一个乡村,那么你所言说的就不仅仅是一个孤立的乡村,也包括她周围的环境——比如城市,把周围的环境交待清楚了,才有利于对乡村的叙述。

5 一个乡土写作者,在这样一个功利的阅读时代,可能要面对两种尴尬,一种是前面所说的乡村的尴尬,一种是写作者自身的尴尬。后一种显然是由前一种派生的,乡村的式微造成了乡土小说的被忽略、被轻视。而更尴尬的是,乡土小说所关注的对象“农民”,也并不去阅读乡土小说。

在这种形势下,我们这一代乡土书写者便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考验,并开始分化:一部分已经转向,在巨大的市场诱惑面前另有他择,其个性和风格日渐模糊;一部分写作者在困惑中等待观望,不知所措,不知所云;还有一部分乡土书写者则在倔强地坚守,并思考着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怎样保持自己独特的嗓音和乡音,不致于迷失自我。为此,他们左冲右突,企图扎扎实实写出变化了的乡村现实,并在形式上做着种种有益的探索。

无疑,我对后一种乡土写作者充满了敬意。

2012-07-11 □王保忠 1 1 文艺报 content22466.html 1 在乡土的 经典书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