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莹为人坦率、为诗真诚,其诗其人如同她的名字一样,有着冰雪般的莹白透彻。《我的灵魂写在脸上》是诗人出版的第三部诗集了,记得诗人早年的写作如《水妖》之类,曾令我激赏、赞叹,发表在1987年的《人民文学》上时颇受好评。其诗的灵动鲜活、逼人的青春气息并带一点自恋的情绪,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上世纪90年代初期,诗人突然在诗坛上销声匿迹了,那大抵是婚后幸福地享受生活、专注地相夫教子的缘故,抑或是另辟蹊径、开创新的事业,是诗意栖居大于诗的原因吧。2000年后沉寂数年的她重操诗笔归来,初始难免有生涩感,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诗越来越成熟、稳定,诗仍旧写得漂亮,且越来越有分量。那一以贯之的真切、纯粹,对情感波澜微妙处的把握,对人生的透彻理解,对俗常事物中诗质的发现,都表达得得心应手,令人心怡。我曾在一位新疆女诗人寄给我的诗集中读到她写给雪莹的诗,那是对诗与诗人的敬重与推崇,并有着亲情般的感念,可见其人其诗受人喜爱的程度。读雪莹的近作,令我惊异她的写作似已进入喷发的状态,不仅高产,且都有着均衡的质量,其中的一些佳作动人心魄,既感性丰盈,又能给人以启迪,不可多得。
一般说来,诗人、作家40岁到50岁之间该是其写作的黄金期。因为丰富的阅历和对艺术、人生及二者关系深入透彻的理解,会使作者基本完成了比较成熟的创作准备。如果说这世界上浪漫主义的诗人多为年轻时成名,是其创作的辉煌期,但诗歌发展到今天,更为透彻、深邃,给人以启迪的写作则需要时间的沉淀。
读诗人的这部近作集,我的感觉似步入山水绝佳的风景之中,那是一潭秋水,清澈透明,游鱼可数,动荡的水草都是妖娆的,满山的五色斑斓亦沉入水中,有了幻象的深度;天是没有云絮的瓦蓝,阳光明亮,令人心旷神怡。自然,我说的是纸上的风景,是心象的感觉。这些文字,都是情感符号的创造。诗集中尤其引起我关注的是那些梦绕情牵、惊心动魄,且又委婉清纯的爱情书写。当然,其所有作品底蕴中,明朗抑或含蓄的表达,都是一种深切的爱的表达,即使是对追求者的拒绝,也不会使人难堪。
继20多年前的《水妖》之后,雪莹爱情诗中最动人的意象是水仙,她写水仙的一组诗作,该是爱情诗中的上品。“请认出这尘埃里的灵魂/还原它前世的柔软和洁白”,“梦中,万物花开/我只钟情这清俊、高标的一朵”,这洁净、清雅的水仙的品格自然也是人的品格,诗人笔下的水仙即是赋予了人文色彩的水仙,也是自己,更是等待醒来的另一枝水仙。诗之动人之处,还在于诗人复杂心理的描述,是一颗动荡不安的灵魂的歌吟。这“美到孤绝/干净到遗沉忘世”的水仙,时而怀着惊悸中的喜悦,“千里而来,只为与你相遇”; 这“枷锁下的舞者”,深知“当酒遇到火,必得燃烧/当溪流遇到山涧,必得舍命一跳”,但爱情的经验和生命的智慧告诉她“我看到的是过去/恋上的是自己”,所以“见只是见,想念也只是想念”,而“一切,在尚未开始前结束”,这也许就是诗人理想中爱情最好的也是必然的结局……错综复杂,欲诉还休。“未及启程的浅笑和低语”,热烈而又节制。在诗人笔下,爱与被爱者的关系如此了然——“在自造的神前,颜面低垂/我不离尘埃,你就永远高居庙堂”。
诗之另一种动人的表达,是那些发自内心的真切呼唤和率直的言说:“求你放开我的心/不要让它跳得这样慌/这样痛,这样急”,而她的祈盼,则是“是否要把心一分为二/一半爱你坚硬的石性,一半爱你温润的水气”,这样的诗行,读来已分不清写的是水仙还是人,恰如庄周和蝴蝶,二者浑然一体;水仙的特征与人的情感特征同一,是对事物本质的把握,也是对人之心灵的貌似模糊实则真切的呈现。
诚然,中年的爱情仍旧是炽热的,但已不再是那种呼天抢地、死去活来、天真浪漫的追逐与极致状态,而是多了理性的思考,稳定而从容。因而,她感受着“谁能无视自己的眼睛/控制热烈的血流和心跳”,却也感慨“追求光的人因光盲目/寻找水的孩子因水溺亡/我们爱上水仙,而水仙只爱自己/忧伤的倒影”。说起想念“那清透、玲珑又婉转的心事”已是波澜不惊,再相聚“也全无想象中的悸动与悲喜”。诗人甚至认为那些刻骨铭心的诗句“不是我们说的/是风,借用了我们的嘴唇”,而“记取,是为了忘记/就像相遇,为了离散/爱为了疼痛/美,为了消逝”,这曾经的爱情的结局带着宿命感,被看透了,已和人的意愿无关。故她感受的是一颗“玻璃心,因干净而易碎”,“没有爱情/只有际遇”,可她又说“我绝不交出那两个字/不说‘再见’就意味着我们永不分离”。这似乎相互矛盾的对爱的情感渴求和理性态度的纠缠,既体现了女性的脆弱,也折射出信仰和坚定。爱情确是难以说清楚的问题,正如她的《悲剧》一诗所言——“从前,我可以放弃/整个世界,只要你/如今我说,我已不再爱你/但我迷上了你给我的悲剧”。亦如她的《遇到水仙》的尾句“水仙哦水仙,我爱这燃烧的感觉/胜过爱你”。爱,还是不爱?或许只有极度的成熟的爱,才有这样的感觉。
这是些既年轻又老练的作品。诗人虽然已不再稚嫩,但仍然有着压抑不住的激情,其心理仍旧年轻。当“天空倾斜,星族/开始新一轮暴乱”,面对可疑的人性,她仍有“虚妄的狂热与绝决”,“你的一滴泪/是灼痛我一生的火焰”。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一个情感丰富的人,一个具有诗的敏感的人,心境怎么可能是一潭死水?由于坚信“只有欢乐值得被赞美”,所以才有了面对孤独,仍旧“在黑暗中写下明亮的诗篇”的力量和勇气。
诗人李轻松称雪莹是“一个自身不会燃烧的纵火者”,这话有其道理。她自己也说——“水仙的情感,不上不下,不高不低/恰好介于肉身和灵魂之间,你我之间”。或许,正是理性地控制了自身的燃烧,诗人才不至焚毁了自己。而“肉身和灵魂之间”是聚于一体的亲密无间,两者分开便是死亡。这种状态,正如她的诗所言——“她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用无声的语言歌唱/她不呼唤,也不哭泣/她不快乐,所以从不悲伤/她因太久的思念而忘记了/思念的模样”。会忘记吗?表达似乎平淡无奇,平静的表面之下却有着旋涡般的涌动,有着入骨的情感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