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蚕到死丝方尽”,不过是一句实话。实话入诗,如果是命名,是对现实的确立,有生命的感发,便有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我家养过春蚕,也养过秋蚕。养秋蚕,喂了不少叶子,养到纷纷上了橡子树,半截透亮半截黑,噼里啪啦掉了下来,白忙活一场,不说也罢。养春蚕,养到“春蚕到死丝方尽”,一斤蚕茧卖了一元二角钱,记忆深刻。要写这篇短文,想到父母对养蚕应该比我知道的更多,急忙回家召开“养蚕座谈会”。父亲说:“好几十年过去了,忘的差不多了。”母亲说:“只记得忙活一春天,差点儿累死,一斤蚕茧才一块二毛钱!”说着说着,母亲用力一比画:“一斤这么一大推!那个王八年头!”
老人家的记忆靠不住了,只好靠自己慢慢回想。
记得是坝墙沿儿上的大叶桑冒芽了,打着卷儿的叶子刚要展开,上面就把蚕连摊下来了,省里摊到县里县里摊到公社公社摊到大队大队摊到生产队生产队摊到一家一户炕上。上面摊派,谁敢说不。
蚕连就像一张张砂纸,或者说,细小的蚕子粘在纸上,犹如细小的黑色沙粒。把蚕连放在笸箩里,采来嫩嫩的桑叶,用剪子剪碎撒在上面,掸上几星儿清水,悄没声儿就有了动静,不知什么时候,蚕儿从蚕子中钻出来了,爬到细碎的桑叶边缘,小小蚂蚁一般,所谓蚁蚕是也。
小蚕儿慢慢吃,慢慢长,慢慢变白,越变越多,移到秫秸扎成的蚕箔上,一张张搭到蚕架上。
长大的蚕变成了一节一节的,煞是可爱。捏一只放在手心,仔细瞧,从头到尾十三节,身体两边还排着小圆点儿,老人家说,那是气门儿,是蚕用来出气儿的。再仔细瞧瞧,蚕背上由头数第三节还有两个鼓包儿,老人家说别摸别摸,一摸就要了它的命。后来才知道,那是蚕的心脏,差点抛出体外的心脏。
再看满箔的蚕儿,无一例外,八对脚紧紧抓住桑叶边儿,脑袋由上到下连续摆动,吃得好快,一片叶子转眼间就变成蚕沙了。
在满屋沙沙吃桑叶的声音里,村庄边缘的桑树哗哗发抖。
考古工作者发掘到战国时期的“采桑图”,十分逼真地描绘了当时劳动妇女采桑养蚕的场面。“采桑图”恰好通过《诗经·十亩之间》等诸多相关诗作得到了印证。我还曾经信手摘录过这样一段文字:
春天里一片阳光,黄莺在歌唱
妇女们提着箩筐,走在小路上
去给蚕儿采摘嫩桑
据说这是诗经现代汉语版,可惜怎么核对《诗经直解》之类的书籍也没找到与之对应的诗句。好在凡念过书的都熟悉乐府诗《陌上桑》:“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善养蚕,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美好,太美好了。
可是,我见到的采桑情景可没有如此诗意。村庄边缘的大叶桑采完了,人们开始争先恐后从山脚往山上采,采一种叫做“明桑”的山桑,其中最好的一种叫“虎皮桑”,采到深山老峪,直上断壁悬崖。因为采桑,死人的事时有发生。山高路远,又渴又饿,有的人中暑昏在路上,有的人鬼打墙,扛着荆条篓子满山跑,就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等家人找到他们,有的已经不行了。死人最多的是悬崖上。采桑人随手砍下带叉的树枝,倒过来当钩子勾住悬崖边的桑树枝,遇上粗枝,勾着勾着没力气了,树枝猛然反弹;遇上老枝枯枝,突然折断,忽悠把人带下悬崖。有时采完一枝桑叶,松手不利落,人被树枝带动,顺势也下了悬崖。有时见到难得的虎皮桑,眼前一亮,忘了身在崖边,往前一凑,恍惚中自己迈了下去……都说是汉武帝向西开拓了丝绸之路,谁知起点原在采桑人足下,有的刚一抬腿,拐到了黄泉路上。
要是“明桑”也采光了,前赴后继的采桑人,只好采“毛桑”,干巴巴的带着白毛儿,饥蚕勉强下咽,最终吐出又细又黄的丝来。要是连“毛桑”也采绝了,蚕还张着嘴等待最后一口桑叶,那就前功尽弃了,守着已经半截透明的死蚕,养蚕人只能大哭一场。
春蚕的一生就40多天,四次蜕皮,蜕一次,成长一次,而每次蜕皮都是在睡眠中进行,叫做蚕眠。我父亲说春蚕好像有五眠,那是说四眠把春蚕生命分为五个阶段吧。
四眠过后,春蚕的身体一天天明亮起来,最后变成了亮葫芦儿,爬上事先为它们插好的黄蒿蚕簇,摇头晃脑地吐丝,作茧自缚,把自己变成蛹。如果有幸留作蚕种,不被热锅缫丝,蛹就变成蛾子,破茧而出,雄雌交尾,纸上甩子,成为又一张蚕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