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阴谋。这是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两种思想激烈交锋中科学与进步的一次成功的伸张。这个胜利来得太艰难，一波三折，充满戏剧性。

自2003年10月到2005年5月论证工作正式结束，“千呼万唤始出来”！然而到了2006年初，经党中央、国务院决策，中长期科技规划的16个重大专项公布之后，坚持反对发展大客机的人们立即活动开了。一些人反对之强烈、来势之凶猛是江上舟始料未及的。大飞机重大专项大有“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前兆。

“实际上，我们国家领导人，没有一个不想搞大客机的。然而，部门利益、习惯势力、实际利害关系远大于领导关心。”江上舟遗憾地说。

当有些人四平八稳地迈着方步出入于平静的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有些人敏感地意识到自己国家面临的生存竞争的危机。

常识告诉我们：航空工业是典型的知识与技术密集和附加产值很高的产业，是反映一个国家科学技术与工业发展水平高低的标志。

我们还知道，我国民用客机长期以来一直依赖于外国进口，从小型的支线客机到大型干线客机等，都是从国外购买的。我们急需自己的民机产业。

“如果没有自主知识产权，为别人做再多的零件，这个飞机还是人家的。没有自主的客机，我们的天空只能由外国的客机自由翱翔。大客机必须是国家项目，要集合全国的力量来搞‘中华牌’的飞机。”航空学会原理事长薛德馨一语概括了许许多多专家们的心声。“自主创新是我们的灵魂，没有这一条我们永远成不了航空大国。”

爱祖国、爱人民，又有远见卓识的科学家，历史是不会忘记他们的。这里我们一定要提一下被人称为“民族脊梁骨”的王大珩院士。对于王院士，江上舟赞不绝口，称他是“战略科学家”，说王院士“不是从行业、部门、地区利益考虑，而是从国家战略角度出发，紧紧抓住国家的发展前沿。当一些有识之士来找他时，他就愿意站出来说话……”“温总理刚上任不久，王院士就给总理写信，提出我国应及早进行民用大飞机的研制与生产工作，希望国家要下大决心，不仅给政策、给资金，还要在体制上做很大改变。”温总理5月份批了。7月，党中央决定由这届国务院制定今后三届政府（从2006年算，实际上是四届政府）把自主研制“民用大客机”定为国家中长期科技规划的头号重大科技专项，并纳入人民意志国家战略进行实施。

怎样才能力排层层阻力，实现党、政府、科学家、老百姓的愿望，让自主研制的大飞机梦想变为现实呢？

大多数中国人不会知道上与不上大客机重大专项的争论，也可以说是斗争过程，是那么激烈、那么尖锐，双方的交锋几乎到了生死互不相容的地步！

反对的势力是强烈、有力、坚定与持久的。有人对江上舟说：“你要搞这个，就一定要有钢铁般的意志、百折不挠的决心！”碰巧的是，江上舟这两样都有。

有一位资深航空专家一语道破天机，他说：“‘大型民用飞机重大专项’是一场革命，革命就是要发生利益的转移，要从这个本质来理解大飞机后边的种种怪现象。中国军工航空工业是既得利益集团的典型代表，它是前苏联体制的翻版，几乎每个厂都是大而全，企业从生产到职工的生老病死全管。全国数十万人的航空职工队伍，再加上家属就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社会化的集团。为了过上‘好日子’，就想方设法向国家争取更多的军机投入养活这个集团。集团的头头为他们创造福利，他就成为‘民选’的‘好干部’、‘好党员’。他们资金由国家给，市场风险由国家承担。所以他们不可能有创新精神……个别来自‘中航工业集团’与‘国防科工委’的干部潜移默化地演变为这个集团利益的代言人！”

一派封闭僵化的颓势与沉闷。

一直到2006年反对的人还说：

“我国工业化没有完成，上这个项目不是我们工业化的任务，应该等完成了工业信息化，到了后工业化时代再上！”

是啊，从一个国家角度来看，成功地建立起民用客机产业的，只有美国一个。现在，中国要争取成为第二个！

当有的人看到了“落絮无声春堕旧”，大势已去时，仍不愿退出历史舞台，便提出：“无论上什么样的大飞机必须由我‘一集团’来做，‘军民同建’嘛！”拉起“好坏通吃”的架势，手法变换，掩盖不了维护以往既得利益的实质……

究竟是什么力量和策略支撑了国家中长期规划中的第一科技重大专项“大飞机”经过一年半艰苦“论战”后，击败一次次反对浪潮，最终于2008年，成功地成立了“中国商用飞机公司”，打破了旧体制，迈出了坚实的一步呢？

当然，首先是国家的权威与决心，是历史庄严的召唤，是科技部和有识之士的高瞻远瞩与决断。历史不是靠一个人创造的，但一个人的作用往往会影响历史进程。这里，我们必须提到一个人，没有他的“不要命”，结果肯定会有些不同，或者是大不相同。

这个人就是江上舟。

如前所述，江上舟在2002年得知“运10”的命运后，不顾自己重病，上下奔波，力争要自己国家“不失时机地抓紧自主研发大型喷气客机”。

历史机遇恰恰给了他，如他自己所说，这个“50年一遇的机会”，他进了重大专项组，任组长。他组织全部重大专项的筛选和论证，这是建造大飞机中最难啃的硬骨头。

大飞机专项的论证难度极大，航空工业各部门给论证专家的大部分意见是“要上军用运输机，不能上民用客机”，航空界的“部分权威专家”也联合提出这样的意见。

江上舟清楚地认识到，如果是国务院开常务会或一般讨论会或研讨会，“大飞机”肯定通不过，都会被“枪毙”，而今天由科技部主持一流专家参加的国家15年重大科技专题项目的研讨会，比一般的研讨会更加科学、更加民主，所以江上舟有充分信心，使这次论证得到它应有的结果。

江上舟想出3条措施，得到了领导与相关专家的支持。

这3条很绝、很硬、很高明、很有力度，前无古人，有一种“勿疏小善，方恢大略”的味道，也就是“重视细节的完善才能完成远大谋略”的意思。

这鲜为人知的3条是这样的：

1.20多位与会者都是作为独立专家请来的，虽然是各个部门推荐的，但不许代表任何单位、部门，不能站在各自部门的立场说话。每位专家都凭着自己的专业素养站在国家立场，从国家长远战略意义的立场来参加论证，必须实事求是、认真调查研究，不能说不懂的话、武断的话。必须自己搞清楚后才能发表意见，还没搞清楚就不要发表意见。

2.每个人的发言都必须受到保护，决不允许把研讨会上个人发表的意见不负责任地泄露出去。要保证每位专家能够畅所欲言，能够实事求是，客观、自由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从前有过教训，有人把某人意见传到他所在单位后，该单位找上门来跟某人算账）。

3.每个人的每句话都记录在案。为了对历史负责，专门安排了速记员，并请来十来名大学师生，每次会后，把所有人的讲话录音、速记，当天晚上整理出来。第二天打印之后，请发言者本人确认，签名后存入档案，不许擅自改动。如有人说“打印稿不对，我不是这样说的”，工作人员则放录音给他听。他说我还要修改，工作人员说：“对不起，按规定，请在下次会议上公开说！”

这三条太厉害了，每位论证专家都会不断提醒自己，我要站在国家民族的立场上，要尽最大的智慧和能力为国家为人民思考，我今天的建议与观点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

社会矛盾与精神困惑的交叠，使有些人隐秘的心灵里充满矛盾与挣扎，是非的角逐与争斗十分激烈：我今天的发言传到单位会有怎样的后果？我怎么办？撤回讲话？国家民族大业与集团部门的利益之间如何取舍？

就这样，透明、民主、无私、认真、充分地论证了一年多。20多个专家包括来自于反对意见集团的专家，全部签字建议国家立即上大型民用客机。论证组的意见经中央决策批准，“大飞机”终于被列入重大科技专项。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明智与决心坚定地支持了专家的论证。这是信仰建立在国家利益上、建立在科学文明的理解上所产生的结果，是我们民族之大幸！

“大飞机”是16个专项中的第一大项！尘埃落定。

能想到吗？就是这个江上舟，这个什么也不怕，不怕挨骂、不怕丢官、不怕得罪人的江上舟，穷极自己的智慧、精力，为了国家民族，成就了事业！这种“上穷碧落下黄泉”式的艰难求索、执著与顽强的精神实为罕见！他敢为这难产的论证想出这般令不少人瞠目的三条。这三条何等铁面无私，大智大勇，扣人心弦，惊世骇俗！

谁能说这不是一把点燃历史与未来的希望之火？谁能说不正是这把火推动了科学家良知与智慧的升腾？“大飞机”的立项对我们充满了深远的启示，使我们感到它博大的内涵和炽热的血的奔腾。

物竞天择，大浪淘沙。历史忠实地记录着供人思索的足迹。人们在激烈的价值冲突中有着不同的选择，很正常。有不少当年反对“大飞机”立项的专家学者，坚定地加入了赞成的行列，这是我们民族之大幸！

江上舟真是太高兴了。天高云淡，万里晴空。尽管耗去了太多人的努力、耐心与等待，今天终究是成功了。多少风云飘过紫禁城的上空，光阴疏忽流逝，为建造中国的大飞机，白了少年头！王大珩和一群科学家们殚精竭虑、锲而不舍，江上舟的艰苦运作，终于使这一“痛苦命题”水落石出。

当记忆把那些失落的时间串起来时，我们会在反思中抚摸到一点疼痛，更多的还是鼓舞。

（节选自《中国芯——战略型科学家江上舟博士传》，高陶著，中国青年出版社2012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