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文学院

只要那微微的香

□郭严隶

春天里,不论怎样繁忙,我每日都要挤出时间到郊野或园林间走一走,去看那些开满鲜花的树。春天里的树,上面的花朵好繁艳啊,几乎所有的树都盛开了鲜花。它们捧出自己的花朵,那么一副笑不可抑的样子,在清熏的风里,轻轻摇着,像摇着它们的旗帜和骄傲。

那的确是它们的旗帜和骄傲,因为花朵是树对这个世界的奉献。树曾在漫长寒冷的季节里,在巨大无边的寂寞中顽强守持、卓绝努力,战胜了那么多的生之苦厄,才得以在春天到来时盛开满满一树鲜花,一树纯洁、芬芳和善良。

站在春天的树中间,我就会想,自己的一生,只求能够像一棵树——当属于自己的季节来临时,微笑着捧出一身的花朵,满生命的花朵,让香气像水在风中漾起一道道涟漪,让风把它们吹送到尽量远的地方去。

也许就是这样的愿望使我眷爱文学。在我看来,写作的过程就是盛开的过程,一部书、一篇文章、一首诗,都是生命绽放的花朵。而这样的念头又让我体验到了写作的艰难。有的时候,为了一篇小小的文章,我要连续几日独自到郊外漫游,走得很远很远、很累很累,我用这样的方式完成思索。我对自己说,不能轻易下笔呀,必须得想好,你送上的这朵花儿,是不是有香气,是不是对人心有益?

只要有香,哪怕是微微的。

树的努力是从哪儿开始,用什么样的方式?那些硕大饱满的花朵是怎样得来的?而我知道,我生命之花的绽放所依靠的完全是心灵的力量。一点一滴地凝聚,一点一滴地熬炼,每一个日子、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在谨慎、勤勉和虔诚中度过,用所有的岁月来盛开那希冀的花儿。

生命之花的香气是心香的传递,心灵的清香来自生命的宁静和端庄,而生命的宁静与端庄来自艰苦的跋涉。跋涉贯穿于人生的全部,贯穿于所有岁月。

记忆中,自己一直是不停地在走,走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风景,穿越茫茫漫漫的尘土和迷雾。我为什么要这样不停地行走呢?为什么就不能像别人一样找个地方长期地住下来,过那种充满人间烟火味的悠悠长长的生活?我这样不停地行走,究竟是为了寻觅还是为了摆脱?

已经走得忘记了故乡所在的方向,已经走出了母亲牵挂的目光。

我曾经到那些散发着古老而神秘气息的书籍中寻找答案。在那里,我知道,人世间从来就不乏似我这样的行走者,比如释迦牟尼、孔子,但他们都是那么伟大。释迦牟尼是抱着“为了救度苦难众生”的愿望而走出家门的,他以自己一生的苦行而成就了伟大的佛教,构筑出人类文明非常耀眼的辉煌。他留在大地上的每一个足迹都永恒地闪烁着光芒。孔子是怀着“经天纬地,治国安邦”的远大抱负告别故乡的,他以自己一生的上下求索而成就宏伟的儒学,奠定中华文化坚不可摧的万世根基。他留在历史中的每一声足音都具有穿透千古的力量。

可我,这样弱小微渺的存在,怎么也置身在这条横贯千古、蜿蜒曲折的道路上?

难道我也是为了探索真理、触摸宇宙人生的奥秘?是为了用生命去探索一条通向幸福的道路?

啊,不,我的初衷好像不是这样光芒闪烁、荡气回肠,那只是一种很婉丽的情愫——我只是想寻找一份自己想要的生活,想保住自己心田间那缕与生俱来的淡淡的香气,不让它们被成长过程中扑面而来的各种尘埃所吞没。是的,就是这样。我只是想自己的心香能够浓郁一些,再浓郁一些,当有风吹过来,它们能够因为拥有足够的浓郁而被传送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我欣慰,尽管绵绵不绝的行走使我不得不一路抛弃许多东西,一次一次惨痛地割舍掉心中所痛惜和珍爱的,但我从来没有与自己的初衷分离,一刻也不曾分离。这初衷似一颗明珠,嵌在我胸膛的深处,当黑夜来临,当尘土和迷雾席卷而来,它就会忽地发出光,把我整个人以及我眼前的路照亮。它使我的生命渐渐地,在岁月的磨砺中,具有了穿透雾与尘的能力。

我欣慰,在这孤独漫长的旅途中,不管风是从哪个方向逼来,我都没有丧失过微笑,没有失却生命的宁静和端庄。

而最大的慰藉,是我不仅护住了自己心灵的清香,还使它们像最初所希望的那样随着岁月的延伸而一点一点地由淡成浓,变得鲜美馥郁。它们不时地从内部冒出来,化成笔端一行行素淡的文字、唇间一声声真情的吟唱。我欣喜自己所有的文字和歌吟都朴实诚挚,演说着爱与善良。

现在,我知道了,我那看似婉丽的初衷,其实是一份多么不容易实现的理想,为了使它能够跟我不分离,我得付出多么艰辛的努力!我必须得不停地行走,走过草原、大漠、高山、长河,走进历史、宗教、科学、艺术……就像清风,就像溪水,就像月光。

努力一生。

行走一生。

奉献一生。

忘记故乡所在的方向,是因为深深眷爱着所有土地;走出母亲牵挂的目光,是因为珍惜天地间所有的情意。

优秀的生命是必须不断超越的,超越一切,属于一切。

散发着清香的灵魂是不是就已经拥抱了真理?我可以肯定地说出自己生命的印证:圣洁跟信仰有关,幸福跟爱有关。

爱是抵达自由的惟一路径。

我喜欢自己不断行走的命运,它使我能够挣脱俗尘的蒙蔽,在流动不居的形态中,陶冶出清风、溪水、月光的品质,并使我的生命能够不休止地幽幽吐出芬芳。

我希望我生命的芬芳能够抵达那最高境界,由浓郁回归到微淡,那种绚烂至极而化的平淡,淡而若无,淡极生艳,在微淡中绵长悠远。

我会在微微淡淡的香的熏润中,继续地朝前走,一直不停地走,朝着我想要的生活所在的地方。

我愿这微微的香,在我的生命消失之后,仍能够继续在天地间流布,就像所有那些曾经的伟大生命幻化后的情形一样。我愿我微微的光,融入他们那璀璨宏伟的光芒。

2012-07-25 □郭严隶 1 1 文艺报 content22167.html 1 只要那微微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