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学院

熊的厄运

□艾则孜·萨吾提 苏德新 译

巴依里克阿塔村坐落在西天山南麓,是个半农半牧村。村西头有一条发源于雄伟的天山冰川的河,这条河叫布鲁勒塔伊河,这条河就从村边流过。因为用这条河浇水的地方多,水不够用,因争水经常发生纠纷。因此,村领导商议到布鲁勒塔伊河源去勘测水源,想办法增加来水。可是,到布鲁勒塔伊河源去勘测水源,是件非常艰辛而又危险的事情。需要准备攀绳、攀钩、盘缠、水、棉衣和马匹。加上那里常有野兽出没,还必须带上枪支弹药。他们商议后决定,这些物资都给我们配备齐全,并由我负责带领一个枪手、一个向导,还有几个村委,一共有6人组成一个小组。这是1962年7月间的事情。这时,我正代表乡政府对该村工作进行检查指导。准备工作就绪后我们便出发了。我们骑着马穿过野花耀眼的草甸,便来到了布鲁勒塔伊河口,我们骑马走完了一段很远的路程。这时,我们把马交给当地放羊的一个叫阿克尼亚孜的大哥,便开始徒步往冰山上爬了。布鲁勒塔伊河之上是高耸入云、青灰色、寸草不长的光秃秃的卵石山脉。我们费尽周折才登上山顶。

“注意!”和我们一起来的枪手提醒大家说:“这里有熊,它是很狡猾、动作很敏捷的野兽,它会躲藏起来,从背后下手。”枪手携着一支带支架的、从枪管装子弹的古法式猎枪,说着,他便把子弹装进了膛。还有一个人拿了一支新式双管猎枪,他也装上了子弹。我们都在惊慌中凝视四周,朝前面的冰山走去。我们转过一个山湾,爬上另一座山时,听到有“唧唧”的声音。我们定睛一看,在我们不能靠近的一个山崖处,有两只灰褐色的熊崽儿。

“熊崽儿!”枪手赶紧支好枪,说:“你们别出声,附近有母熊。”说着便示意让我们停下来了。我们的心怦怦直跳,熊崽儿看到我们,被吓得直叫,慌作一团。旋即在离熊崽儿15米左右的地方,甚至连黄羊跨过去都很困难的一个悬崖上,我们看到一只灰褐色的、像牛一样大的长毛獠牙的熊正狂吼着,把双臂举得高高地直立起来,向我们这边冲来。这正是母熊,样子非常可怕。

“那是母熊。”枪手瞄准了它,另一支猎枪也瞄准了它。

不知“是不是山里天气冷,子弹受潮了,两支枪都没打响,都成了哑弹。那母熊所处的位置是光滑陡峭的绝壁,它为了急着去护它的孩子,笨重的身体失去平衡,滑下了悬崖,掉进500多米深的深渊……我们看到,母熊惨叫着撞在突兀的崖壁上,被摔得粉身碎骨,惨不忍睹。这一情景至今我还历历在目。

“你们看!”枪手指着母熊摔下去的地方喊道。我们一看,母熊已经血肉模糊,肠肠肚肚摔得七零八落,旁边还有一个黄羊羔子。原来母熊想给熊崽猎捕食物,用鲜嫩的黄羊肉给熊崽儿们一顿美餐,才碰到了这只黄羊羔子,那黄羊羔子想着熊过不来,逃到了旁边这个悬崖上。母熊攀着悬崖追捕这只黄羊羔子时,我们来到了。

“我们把熊崽儿抓走吧,留下它们会饿死的,或者会被狼吃掉的。”枪手说。

枪手说得对。我们便来到熊崽儿跟前。虽说是熊崽儿,可它们还是不失野性。它们伸出前爪向前扑着,随时准备着撕咬。那样子和动作显得十分可爱,讨人喜欢。我们想了个办法,把熊崽儿抓起来绑住。留下两个人和一支猎枪看护熊崽儿。我们其余的人便想办法爬过山去,攀上了天山的冰山。啊!一望无际,高高低低的冰山、冰川,在我们眼前一览无余。旁边有个方圆100多亩大小的湛蓝的湖。山峰上的冰雪在夏季融化,积攒在湖中,经过几十公里的山体缝隙,在天山脚下涌出,形成瀑布,惠泽人类。

“找到了湖,也就找到了水源,”村委萨塔尔阿洪兴冲冲地说,“可是,用这些简单的工具,这么几个手工劳力,怎么能把这么高、这么厚的山体凿通,把水引到我们村里,并非易事。我们可不是传说中的法尔哈德和希琳!”他的一番话逗得大家一阵大笑。

“现在全国掀起了‘学大寨’的高潮。这不是一个政治任务吗?我们回去!就说水已经找到了,我们的任务也完成了。再说这熊崽儿也是一个胜利!”另一个说道。他们那时说的都是心里话,但这话如果让村、乡领导听到了,会被扣上“政治错误”的帽子的。幸好,我们中间并没出现“打小报告”的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说真的,这是个鹦鹉学舌、头脑发热的举动。就凭两只手,简单的坎土曼、头,你说要移山填海,那不是愚人之举吗?所幸的是,这对我们来说是一次愉快而平安的旅行。

我们费尽周折才把熊崽儿弄回了村。有很多人跑来观看。因为村里没有驯养它们的条件,我们把它们送到了阿克布拉克牧场。牧场办公室机关就在那个村里。牧场派专人用肉食好生喂养。可是,还没断奶的熊崽儿们耍起了野性,不肯吃他们喂的肉食。它们想它们的母亲,想吃它的奶,整天悲伤地乱叫,发疯地闹腾。每天都有很多人或骑马,或骑驴,或徒步,前来观看熊崽儿们。熊崽儿们怒视着给它们扔馕块或者用棍子捣笼子逗它们笑的人们,它们发出狂叫声来威吓他们。也没有人阻止他们这种行为。其中有一只小的,也不知是它想着自己小小的就成了孤儿,或是成了阶下囚,还是它觉得受了委屈,反正它一天比一天瘦弱,口里流着涎水,躺在那里,什么东西都不吃,3天后它便死了。牧场和乡领导发愁那只大的的命运,便报告了地区有关部门,他们与地区人民公园取得联系,安排把它送往动物园。动物园便来车把它拉走了。

这个熊崽在阿克苏动物园待了一年多。因饲养员们的精心饲养,保住了它的性命。我回到阿克苏后,还专门到动物园去看了它一次。它已经长得很大了。我看到它时,心里很难受、很愧疚。熊崽被关在铁笼子里,不停地走过来晃过去,碰过来撞过去,失去了天然的自在。看得出它依旧盼望着回归自由、回归生它的山里。啊,自由!它好像在说:“与其做囚徒,不如一死好,弟弟是幸福的,没受被囚禁的苦。”它的弟弟还没享受世上生活的乐趣,就跟着母亲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它虽然活着,却被关在铁笼子里,受着比死还重的罪。我旋即感到自己像个罪犯似的。天啊!每次到它跟前,就好像它认出我来了似的,停住活动,眼睛愤怒地盯着我,露出黄黄的獠牙,吼叫着像要咬我似的。它的这些举动好像在说:“哎,黑心肠的人,是你们使我离开了我的母亲,离开了我的弟弟,离开了我的大山,离开了我的自由,是你们把我关进这个铁笼子里,使我成了一个囚徒!你在笑话我吗?滚你的蛋吧!”我好像听到了它说的这些话(也许这是我自己的感觉吧)。我便怀着内心的痛苦,离开了铁笼子。一年后,我才得知,因阿克苏动物园的饲养条件和经济条件不太好的缘故,经有关单位联系,把它转到了经济条件和饲养条件比较好的喀什人民公园去了。

1969年年底,我到喀什民族医院去看病。我是毕业10年后重来喀什的。我曾在这里度过了4年的学生生活,我非常怀念这座古城,因熟悉这里的街道和小巷,便迫不及待地出去溜了一圈。虽然有些地方有些新变化,喀什古城还是基本上保留了它那特有的民族特色,以及它古香古色的美丽风光,吸引众多游客前来观光游览。喀什人民公园也和先前一模一样。我来到公园西南面完全按照民族传统修建的影剧院前。这个影剧院虽说有些陈旧,但依照原样保留了下来。1958年夏,正是在这个影剧院里接待了前苏联哈萨克作家、长篇小说《黑眼睛》的作者萨比特·穆哈诺夫,我们还有幸聆听了他的演讲。萨比特·穆哈诺夫身材魁梧,长方脸,眯缝眼,穿一套乳白色西装,他对在场的朋友们进行了十分友好的演讲。可惜,完成了历史使命的这座礼堂,现在却成了动物园。我进去转了一圈,都是用铁丝围起来的笼子,里面圈着孔雀、野鸡、山鸡、猴子、山鹰、秃鹫、狼……最后一个笼子里关着熊。我来到了熊笼前。这个用粗粗的钢筋焊成的笼子,有3.5米见方,里面关着一只很大的熊,褐色的长毛,有一个牛犊般大,头向两边晃着,一只臂随着头的动作举起来,又放下去,重复着动作。做这些动作时,掌上十几公分长的利爪发出唰唰的声响。“向往自由的动作!”我心里立刻想到。这只面对厄运的熊,活动着身子、手脚,也许它是为了不至于忘记行走。那熊一看到我便停止了活动,像认出我来了似的,立刻表现出愤怒的样子。我的心里便一阵难受。当我读到牌子上写的“这只熊于1962年在阿克苏地区博孜墩西天山山区抓获”的文字时,我的心里更加难受、更加不安了。我与熊在阿克苏人民公园相遇,看到它痛苦而无言的表情,好像在反复诉说着对囚禁、自由、罪恶、仇恨的感受。它仿佛在轻轻呻吟:“你……你……是我失去自由,被关在铁笼子里的罪魁祸首!”我是带着痛苦的心情离开公园的。

1991年,我去喀什出差时,又去了一趟公园。动物园搬到了公园东面的一个地方。我进去转了一圈,看到有一头母狮子,它的旁边有一只黑黑的、矮小的狗熊在那里戏耍。狗熊旁边便是那只熊,毛已脱完了,老态龙钟地蜷缩在那里。看样子这下它是认命了,也习惯了被囚禁的生活,不再希望什么自由,只是等待着死亡。我又一次惭愧而痛苦地注视着它。它静静地卧在那里用眼角扫了我一眼,无任何的表情。我怀着悲伤的心情,还没有游完公园便回去了。也许那只熊现在已经死了……

2013-01-23 □艾则孜·萨吾提 苏德新 译 1 1 文艺报 content10123.html 1 熊的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