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版:文学院

心里长了一棵树

□李骏虎

在一个静静的山村里,小小和姥姥相依为命,小小和亮亮两小无猜。小小到了缠足的年龄,小小不怕疼,但怕缠成小脚就不能和亮亮到处去疯玩。姥姥吓唬小小:不缠足将来没人会娶你!

这时候,从作为院墙的土崖上飞身跳下一个人来,大喊一声:我娶!作为观众的我,眼泪一下子涌上了眼眶,恍惚中,我记得我年少时也曾这样为了谁翻过高墙。但我现在作为一个中年人、一个不再敢爱的家伙,我坐在观众席上,心潮澎湃又无限苍凉地望着那个从土崖上跳下的小伙,他当然是亮亮。

姥姥责问亮亮:你身无分文、屋无片瓦,凭什么娶小小?亮亮还没长成一个男人,但他像一个男人一样喊出:我走西口!和他的义无反顾比,我这个逃兵兼伤兵尴尬死了,我坐在观众席上,惭愧得连巴掌都不敢拍。说书人在一边旁白:男人要疯,女人要稳。他在诠释亮亮和小小,我也懂,男人没有疯狂的劲,没有为了自己的所爱不顾一切的血性,他的情是值得怀疑的;而女人不能让自己澎湃的内心尽量平静下来,把持住自己,她也不是个值得爱的女人。但我现在,呵呵,我现在成了赵括,只善于像现在这样纸上谈兵。

以前亮亮每天来劈柴、挑水,姥姥挺烦他,现在好,门口冷清了,相依为命的老少倚在门口,还真是不太适应。更糟糕的是,村里开始举行每年一度的“亮脚会”,大姑娘们都提起裙摆露出金莲,小的巧的像糯米粽子般美的,会后都被相中,相继嫁人了。小小很不屑,她心里有根,不发慌。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亮亮从口外怎么也回不来,小小望穿秋水,自己早就长成大姑娘了,心里的根也发芽长成一棵树了,哎哟,这棵树枝枝杈杈,小小的心怎能安稳?她做春梦了,梦见亮亮喜欢小脚了,她不自信了,她不顾姥姥的反对和骨折的痛苦,自己要求缠足了。悲剧这个时候以美的名义上场了,小小缠了足,疼得不能走路了,亮亮回来了,他带着一双天足的绣花鞋回来了。

这是张继钢编导的歌舞剧《解放》来山区献演。演出结束后,我被临时抓差上台和演员合影的时候,我问站在身边的一袭红衣的“小小”:疼吗?你穿着那样只能装下脚尖的鞋跳舞?“小小”很真实地嘟起小嘴埋怨:疼死啦!我悄悄替她鸣不平:张继钢弄这样的鞋让你们跳一个半小时,不“人道”啊。

呵呵,我这是从剧情里面出不来,心疼这可人的姑娘了。唉,我们的现实生活就是这样被艺术影响着、改变着,有多少的冲动、多少的浪漫,不是这样被艺术作品暗暗指导的呢。像我这样弄文学的人,有时候真的很难分清真与幻。艺术和现实的界限是模糊的,经常就跨界了,所以会有很多疯狂的举动。好在,我是个道德感特别强的人,不然心里长一棵枝枝杈杈的树,指不定哪根筋搭错,就要出乱子了。

关于艺术和人的天性的问题,我当年狠狠地被震惊过。因为写一部长篇的需要,我了解到一些影视表演艺术学校入学的第一门课叫做“解放天性”。什么意思不太好懂,但训练方法很直接,就是男生女生坐同桌,同时向左向右转,在老师的严厉指导下抱在一起,亲吻和抚摸,直到你不再把这事当回事,可以随便跟异性亲热,为的是在表演中忘掉自我,进入角色。这显然是一件很缺德的事情,把孩子们的羞耻心都打掉了,你能相信一个没有羞耻心的人会成为表演艺术家吗?因此我就想,艺术的手段不在于破坏天性,而艺术的目的应该是改良人性,当艺术无处不在地指导着我们的生活时,让它抑制我们人性里的恶,激发我们人性里的善,这样岂不是能够建构更加美好的人间?

人人心里都有一棵树,你不管它,它就会疯长,你拿斧头修整它,它又会倍尝痛苦。例如我,没人知道我修整我的树正在经受着怎样剧烈的痛苦,套用小小思念亮亮的一句台词:“煎熬”。但我宁愿痛苦,也不愿意让它疯长,造成他人尤其是我爱的人的痛苦。哪怕我心中的树枯萎死掉,我的灵魂至少是安宁的。

2013-03-15 □李骏虎 1 1 文艺报 content10472.html 1 心里长了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