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牛庆国的诗,像是二三好友坐在都市角落的某个小酒馆里,听他眯着眼睛讲述老家的故事。牛庆国的家乡名叫杏儿岔,是陇中山区的一个小山洼。听上去,他跟村里的乡亲们似乎或远或近都有点儿亲戚关系。除了父母、亲戚,还有家人似的毛驴、牛、羊、狗,岔垴上或者地埂上的树,驴圈里的向日葵,还有无时不在刮的风……这些人和事物都是他的亲人。说起这些的时候,他的语调舒缓,感情内敛,但用心很重。
诗歌的长处不在叙事摹景,但牛庆国自有用心。叙事是他直抵个体农民真实生存境况的捷径,他笔下的农民个个可感可触,形形色色但又命运相似,令人动容。譬如《想起堂姑》《放鹞子的人》《奶奶》等等。牛庆国的写景则很像中国画中的景致,亦景亦意,画中有话,有时候很难分清是在写景还是在写意。譬如《上沟的树》:“黑黑的 几个人影/倒背着双手/在上沟里走/……像是各家的男人/要到山的那边/去为谁家娶媳妇/或者抬埋谁家的老人”。这好像是在写人,其实是在写走夜路的人眼中看到的沟里的模糊树影。接着又写:“当风从沟垴上刮下来/这些像人一样走着的树/便歪着脖子/朝岔里瞅/那里 便有一个人/倒背着双手 黑黑的/朝上沟走来/像树”人和树相对映、相渗透,有互文之意。这好像是一幅静物写生,锁定了陇中农民们的一种生存情景。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牛庆国的乡土诗把镜头对准了个体农民,每首诗都是一个农民的人生写照。他仿佛划着了一根根火柴,将一张张苍老的、年轻的面容照得清晰可见。对于乡土诗人们通常以农民群体为咏叹对象的写法,这不失为一种改造,这种改造使诗歌更贴近乡土真实,诗的犁尖直接插进了土壤深处,翻出来的黑油油的新土散发出新鲜的气味,避免了大而空、疏而漏的弊端。
除了大量写个体农民的诗以外,他也有一些咏叹农民群体的诗。譬如《杏花》:“春天你若站在高处/像喊崖娃娃那样/喊一声杏花/鲜艳的女子/就会一下子开遍/家家户户 沟沟岔岔”。这些像杏花一样鲜艳的乡村女子免不了一个个坐上花轿,“当翻山越岭的唢呐/大红大绿地吹过/杏花 大朵的谢了/小朵的也谢了”;“丢开花儿叫杏儿了/酸酸甜甜的日子/就是黄土里流出的民歌”。再后来,她们变成了满脸皱褶、破衣烂衫、拖儿带女的农妇、老奶奶。“杏花 你还好吗/站在村口的杏树下/握住一颗杏核/我真怕嗑出 一口的苦来”。此作抓住美丽的杏花、不再鲜艳实实在在的杏子、发苦的杏核三个意象,对应农家女子的三个人生阶段,语含双关,含蓄地表达了诗人对农家女儿一生命运的理解和深挚关切。另一首《饮驴》:“走吧 我的毛驴/咱家里没水/但不能把你渴死/村外的那条小河/能苦死蛤蟆/可那毕竟是水啊/趟过这厚厚的黄土/你去喝一口吧/再苦 也别吐出来/生在个苦字上/你就得忍着点……”牛庆国的家乡会宁县曾经是著名的旱区,那里的水是苦的,人畜不能饮用。没有水的年月,渴急了的麻雀都跟人抢水吃。这种情形在《水》《担水的人》等诗中都有体现。这首诗借助驴和人的对话,巧妙地写出了一方土地上的生存苦楚,充分显示了诗歌特有的力量。
牛庆国的诗歌语言与它的内容十分匹配,那是一种像泥土一样质朴的句子,没有刻意造作、眼花缭乱又如坠雾中的句式、技巧,没有故作高深的哲思,直白真切、平淡如话。但每到关键处、结穴处,他的句子就变得意味深长,耐人品味。譬如他说“喝完了 我们还去种田”,句子极平淡,但是细想想,农民的日子不管多苦,不去种田,他们还能怎么活呢?命运的残酷于此可见。他这样写,既是出于“啥人穿啥衣裳”的考虑,也是对花里胡哨、令人生厌的诗歌语言的一种反动。在诗歌中,牛庆国找到了他自己的独特语言。
此外,牛庆国还深谙含蓄的妙用,他似乎在刻意避免把意思说得直露无遗。他的诗极少有生硬的理念和概念化的句子,他把所有的意思都揉进感性的话语中,有意让句意有些模糊;叙事、描写得很收敛,给读者留下巨大的阐释空间。含蓄使他的每首诗都像苦荞茶,苦中有味,滋味醇厚。
读牛庆国的诗让我想起雕塑家马若特的泥塑农民群像,想起陇中山区沉默千年的连绵山丘。诗中的人物看上去一个个都是那么活灵活现,呼之欲出,那么憨实、拙朴而可爱,这是地地道道来自乡土、来自心灵深处的作品。拙朴的外表,机智的表达,令人心痛、久久沉浸其中的内涵,这就是牛庆国的诗。
多年来,牛庆国用全部的笔力一点点描述、表现那个叫做“杏儿岔”的小村落以及村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人生。杏儿岔村里一个个生命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都展现在了他的诗歌中。他柔肠百结,丝丝缕缕地牵挂着他的乡土、他的亲人们。因为牵挂,所以才能真正理解他的乡土、他的农民父兄们,才觉得自己有责任替乡亲们吐出那些心底的淤血。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他的乡亲们的代言人,是真正的草根诗人。
